刘羽升
大约是五年以前,一个春寒料峭的午间发生的事。那天,我正在自家热炕上暖着身子,透过玻璃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门帘一动,闪进一群人来。为首的是比我小二十多岁的忘年交、作家白描同志,之后的一个也不认识。我急忙下炕穿鞋,准备招待客人,白描顺便逐一介绍道:“这位是贾平凹同志,这位是和谷同志。”还有一位女的,是湖北作协来的,我已忘记了她的芳名。他们个个身着毛料黑呢大衣,手插在衣袋里,向我点头微笑。
贾平凹,名闻全国,妇孺皆知,和谷也是我久已仰慕的作家,只是没有机会见面罢了。今天不请自来,教我喜不胜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想不出合适的话来。白描见我有些激动,微微一笑,说:“明天省作协在永乐店举行笔会,我们几个都来参加,顺便望望您老,尝尝咱家的搅团。”
“搅团?”我顿时茫然起来。搅团是用玉米面做的,是我们这里最差的饭食,一碗值不得几分钱,有什么好吃的?不要说是待客,连我们自己也早已不吃了。白描望着我疑惑的眼神,解释道:“这是平凹的提议。”作家们微微笑着,不约而同地点头,表示确是真的。
我明白了。平凹是陕南丹凤县人,那里盛产包谷,搅团怕是他们家乡的主要饭食。来西安多年,该是想起了家乡的父老兄弟,亲姊热妹?
于是,我喊来儿媳高艾英。我对艾英说:“白描你认识,这三位都是作家。”我特别指着平凹对她说:“你看过电影《野山》,这位就是《野山》的原著作者贾平凹,他要吃咱家的搅团。”艾英猛地一惊,吐了吐舌头。我知道她有怀疑,又肯定地说:“是真的,你就去做吧?调和要齐全,汤要香。”
我们开始交谈起来。我对平凹说起我对他的散文《一匹骆驼》的看法,他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弄得我有些尴尬,屋里的空气顿时有些发凉,白描就插话,说平凹正研究《易经》,算卦相当准。这一来调起了他的兴趣,要我说生辰八字。为了助兴,我说了,又伸出手掌。我想平凹的算卦怕也是玩的,他可能是通过这种方法向社会作调查,来了解各种人的内心世界的吧?
当时平凹给我算了些什么,如今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记得他问我“准不准”,我都一一点头,表示所说无误。就这样我们谈着笑着,直到搅团端来。
瓷盆里的汤翻滚着,冒出缕缕热气,还放出羊肉的香味。用羊肉熬汤吃搅团,这在我们家还是第一次,为了这些贵客,说不定,儿媳为此还冒雪跑了一趟市场吧。
各人浇上热汤,调上调料,开始用饭了。平凹、和谷、白描和我都是吃搅团的内行,将搅团用筷子一疙瘩一疙瘩夹开,一边吃着,一边品味着汤,唯那湖北的女作家不懂这方法,只是用筷子向嘴里刨。也许还是辣椒生姜调得过多的缘故,不多时这位女作家额角便沁出热汗,继则如溪流一般,从面颊、耳旁顺流下来,脸也红得象公鸡冠子,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
四时许,雪停了,我送作家们出去,大家都夸搅团香。我特意问平凹,他也点头说不错。在一片赞扬声中,我分外惬意,想,说不定什么时候中国文学史上还会出现一笔贾平凹在我家吃搅团的事哩。
真是大出所料,约两个星期后,泾阳的诗人马林帆对我讲:贾平凹说你家的搅团并不好吃。一句话把我说得冰凉。该不是林帆同志故意开玩笑吧,但看那认真的样子,我有些相信。后来我专门问白描,他说:“只是随便谈谈,没有什么意思。”这却证实了平凹真的说过。
说老实的,那天的搅团我也觉得挺好,为什么平凹当面说好,背地否定呢?我绝不相信平凹是个伪君子、表里不一的人,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谜底几年都没有揭开。我常常记着这件事。后来听人说,陕南的苞米是一年生,二、三月下种,十、冬腊月收获,而我们泾惠渠流域的只长一百来天,生长期短了,自然没有他们那里的好吃了。于是感到一种内疚,觉得错怪了平凹,甚至还怀疑起他的为人来。又于是,我在自己的心里也悄悄地向他道歉过了。当然,这些,他是全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