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临 青
那个雨天我看到我们的祖先。那组石雕的猿人很平静：男人站在雨中，手里握着石斧，要往前边走去；女人搂着婴儿正在喂奶。他们前面是那片很阔的河谷，河上河下烟雨濛濛。我想这是我们对祖先的想象，我想我们的祖先也许是另外一种模样；但肯定很丑，额头低而且狭窄，目光凶凶的，双手总是血淋淋地沾满兽类或者同类的鲜血，把弱小的兽捕了杀了然后吃掉，撞上巨兽凶兽或者逃跑或者被人家捕了杀了然后吃掉。他们不懂什么是恋爱什么是花烛之夜，想起了就随便逮住一个、随便在什么地方折腾一阵儿完事……我想我这样说的时候不是在欣赏我们为祖先所感到的羞惭，我这样说的时候我想
已经把我们勾勒得漂亮而且优雅。在雨中听那雨淅淅沥沥绵绵无尽，我想那是一个看着我们诞生而且在我们消亡之后仍然期待生命诞生的圣者，他在叙述从祖先到我们所经历的漫长岁月。我想那雨就是圣者的赐予，祖先把它一点点一滴滴积累下来，最终使它成为赐予我们漂亮与优雅的遗产，年年播洒反复播洒。
那个雨天有个女孩儿走过河谷，河上河下是一片粉粉的翠绿，粉的桃花这里那里点染着鲜嫩。那女孩儿披一件黄雨衣，在风中飘展起来成为轻盈滑翔的仙鹤，赤脚踏踏地带起一片片水花。我想她要活在祖先那个岁月会是什么模样，而如今已经出落成艺术品。她回头一瞥送来的目光好温柔，欣赏那份温柔的时候我想起祖先凶凶的目光，抱着婴儿、哺乳，该是女人最温柔的时刻，而那目光却象随时准备厮杀、格斗与嗥叫。祖先曾经在群兽嗥叫中战栗，在洪水泛滥时绝望，在黑夜燃起的大火面前恐惧，在瘟疫袭击的时候愤怒与无奈，假如不经历这些，温柔不会成为我们的必然。我们今天知道有爱，能够感觉爱、欣赏爱并且给予爱和接受爱，我想这爱是祖先在浩瀚大漠中拣起的一粒金色种子，种在灵魄里，然后用一代代的生命与血养育着那几乎无法觉察的生长，直到最终，长成郁郁葱葱，成为我们珍贵的天赋。那天那女孩儿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想她正在走过从祖先到我们的漫长岁月；那天我向她走去的时候，我想我们都在欣赏彼此的漂亮与优雅。我们精彩，我们珍贵。我们挥洒风挥洒雨站在地上站在天下，向我们的祖先呈奉对于生命的尊重。祖先为我们雕刻眼睛、雕刻灵魂和雕刻恣态，雕刻出我们今天的风度。女孩望着我，我也望着她，好象她说，你好。好象我说，你好，好象她说，你从哪里来？好象我说，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于是，我们微笑，我们前面是烟雨濛濛的辽阔。我们看见彼此都是那么风流潇洒、韵味十足，然而毕竟，我们是从祖先那低而且窄的额中走来，从那血淋淋的双手中走来，从随便逮住什么就随便在那里的折腾中走来；我们骄傲，尽管洪水泛滥天火熊熊一个灾难连着一个灾难，我们的祖先倒下一批又站起一批，总是生长，总是打不倒，直到今天仍然站着、走着，于是今天，我们正在走向完美。
那天我和那女孩儿一起走了。我在那婴儿吸吮的地方深深地吸吮，我在那握着的石斧柄上紧紧地握过，然后我说，我们走吧。我想许许多多岁月里的许许多多祖先同时看到了我们的姿态，男人、女人，我们一起走向完美；我想，这就是整个世界正在走向完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