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临青
这个城市曾经升起过一颗明星。一别十年,按树长高了许多也又落去了多少风尘吧,云贵高原的太阳还是灿灿中带着凛烈,鼓荡着高原风播撒雄悍与苍凉。旧城,许多印象被现代建筑的姿态与色彩所冲击,缤纷的广告不事喧闹,但却绝不退缩地推销着自己的意志。新鲜淹没着新鲜,而在它们后面,似乎还有什么,还有旧时的木楼、马铃和那个时代的汗渍,似乎每一时刻,从每一个街口和每一道门里,都会走出旧时的朋友,穿一套工装,目光有点斜,削瘦的脸上有几道深刻的皱纹。
翠湖边不再有当年的日全蚀,在湖光中听摇滚与爵士还有乳汁一样柔润的歌,仿佛又如当年,在无声的吟泳中看朋友流血的创伤,累累迭迭,有的淌着愤怒有的凝着悲凉。现在大家都吃螃蟹了,吃着,还能道出印度洋的蟹子与太平洋的同类有滋味的不同,口感的细嫩与粗糙。当年的吃蟹人可没有这么潇洒,说他是海盗,是心术不那么地道,是想攫取蟹在人们心中的权威与崇高。吃蟹的人经常被叫水沸得通红的蟹钳,钳痛了双手,甚至断了骨头。
我已找不到他的家门,一条条小街寻过去叩遍曾似相识的门;都是陌生的面孔。微笑、冷漠或者诧异。我说找什么人,他们疑惑或者摇头,仿佛在被追问元谋猿人的下落以及如何寻找獐子或是野鹿。岁月坚利,一页页日历是绝不通融的铁铣,铲出月月相累年年相、累的大块记忆,铲出今天这一片陌生的新鲜风景。
当年我们在翠湖谈到以后,他说以后还是太阳,每一天都仍然新鲜。我说你呢?他说他不知道。后来他被蟹钳抛在街头去叫卖家禽饲料,抛在很长的路途中笑他去哪里找一尊圣神申诉不幸。当年他说最好的结局是默默无闻被人忘记。然而在我徘徊小街的时候,每一脚踏下去都有声音响起:不忘记,不能忘记,不应该忘记……高楼不忘记土地,茶花不忘记阳光,白帆不忘记滇池,还有,今天不忘记往昔。
但是,城市的每一幢楼宇都不展览它的建筑者,而且无法知道他们去向哪里。要是把他们的名字写出来,整幢楼宇的大理石都不够尺寸。建筑者用自己的手抹去了自己的名字,抹平了横的竖的坎坷,最终把平整、光洁和鲜亮给予世界。假如历史上曾经活着的人都要求后人记住他们,那我们要上多少年识字班才学得完他们的名字?每走一步,脚下会涌现多少姓名?于是,要求后人记住自己成为一种近乎奢侈的愿望。然而今天的人又希望后人记住自己,尽管不知他们能不能够记住前人。
不过,我仍然在城市里追寻往昔。舢板固然渺小,但它摇啊摇啊,播出今天长成伟大的梦想。流过的泪也许可以忽略,而流过血,在今天的每一片叶脉中,都活着不容取缔的炙热。尽管不知道我的朋友如今在什么地方,也许可以断定人们不知道曾有过一个明星。不过,从人们享受阳光的怡然悠然姿态里,我相信他还活着;感受着高原城市不断崛起的震荡,我想,所有建筑的奠基仪式都已经举行,在十年前,在一个新世界刚刚觉醒的时候。朋友,是我的朋友,我们的朋友,用他那被蟹爪钳得流血的手,扬起了第一铣埋葬过去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