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14集电视连续剧《神禾塬》，之所以能够唤起观众的欣赏冲动，我以为主要在于她表现关中风情的成功。这“风情”不仅仅是地理与自然环境的，也是人文精神的。文化积淀悠久深厚的关中农村，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以来，有了过去历史所不可比拟的深刻变迁，《神禾塬》把这历史的变迁反映得真实、典型、富有文化意蕴，因而显得有滋有味，荡气回肠。任何一位城居的市民，会以此引发乡土之恋；任何一位农民父老兄弟，足以凭藉她反思自己的生活。
70年代末80年代初，农村生产责任制的实行，唤发出农民潜在的空前而巨大的生产热情，而农村商品经济的深入发展，从根本上改变着中国农民的命运。这场历史性变迁的深刻之处，不仅在于对农业生产力的解放和发展，同时也可以说是在于农村的生产关系调整之后，农村社会所呈现的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这变化的总的历史趋势，通往中国农村文明富足的前景，而这个变化的过程却不可避免地充满革命性的阵痛。《神禾塬》正是真实生动地再现了这场阵痛，富有说服力地预示着这个前景。关中老农宋思温和他的两个女婿，作为新旧两代农民的代表人物，在其生活化的矛盾冲突里，其实质就是蕴含这一社会内容。表面上看起来，是商品经济为当代农民开辟着致富的广阔道路，而深层上是含情脉脉的中国古典意味的农村社会的终结，是小农经济造就的中国老一代农民的结束，是商品经济造就的中国新一代农民的诞生。这一场新旧交替的裂变，在他们的生活里和精神上引起的震荡也是空前的。宋思温老汉在神禾塬精神领袖的地位上，不断受到来自社会各方的大胆进取的生活观念的冲击，也为商品经济中出现的生活的罪恶而震撼，他的关中老农的哲人式的贤明，已不能完全支配新一代人思想理念与行为方式，但他在生活痛苦的启蒙里所表现的博大深厚的亲情爱心，深沉睿智的生活哲理，以及顽强坚韧的苦斗精神，并不为“领袖”地位的失去而失去生活与精神的魅力。关中老农文化精神的积极一面，必然地会在今后的生活里若隐若现地生存，化作商品经济生产方式里富有文化意蕴的人文精神导向。由大魁，作为宋思温老汉的爱婿，他的大度，他的朴实憨厚，他的精明强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宋思温老汉精神积极面在新形势下的合理引申，他的人格力量胸襟胆识，是传统美德和时代精神共同铸就的杰作，代表关中农民的未来与希望。即使一直为宋思温老汉不放心不乐意接纳的女婿冯丙南，也不好一概作“坏人”而论。他聪明灵活，无奈心胸狭隘，他工于心计，可惜城府不深，其失败其堕落，给人的同情悲悯大于憎恶。由浮到沉由升到降，看来是第三者的阴谋陷害，但其实质也是性格逻辑与生活逻辑发展的必然。富有戏剧意味的是经过一番炼狱般的苦苦折磨，与痛定思痛的幡然悔悟，冯丙南再度崛起，颇有关中硬汉的风骨并通向成熟与成功，其生活历程也是一个发人深省的警策，或者就已经表明商品经济的发展需要与之相符的人文精神，决不是非道德非理性的投机行为所能凑效。不管关中农村（包括整个中国农村）在通往文明富足的现代化社会中，还有多长的路要走，生活在关中高天后土里的父老兄弟的命运和苦乐悲观，永远会受到良知未泯的艺术家的深切关注。
可以告慰的是，《神禾塬》并没有把自己的艺术聚焦点放在传统的政治与经济的层面，而是由生活切入，由人的心理与精神世界切入，这样一来，充满关中风情的生活画面所演示的生活气息，人伦亲情、风俗礼义，都带上了强烈的审美意义，而作为历史运转的轨道，生活的走向，就不再是结论性的理性概括，而是鲜明的如生活本身一样的原始本色来昭示其意义。关中风情之美，当然有地理和自然环境的独特。她的山川、她的沟壑、她的村庄原野，固然是自然的，但也是人文的，任何一位观赏者不可能只在她的自然风光中流连，而忘记她深厚的人文色彩，也不会不把她在心灵深处与别的地方的自然风光相区别。关中的自然风情天然地联系着历史联系着悠久也联系着深远与厚重，简直就是人文精神的一种外化，一种象征。关中的人伦亲情之美，更多地见著于礼仪规范之中的古朴和真诚。她热烈深沉，她真挚但不外露，世易时移，流光淘洗，她在情感的表达里依然遵从明晰的理性，在亲际的关怀里依然强调着神圣的责任。和整个东方文明所看重的人伦亲情一样，她的内涵与社会的公理大义相通。民俗风情莫过于婚丧嫁娶。固然是“十里乡俗不同”，但在整个农业经济中产生并形成的婚俗和丧仪，剔除其封建和迷信的糟粕，我们还是可以发现，那热烈的几近原始的婚礼场面中，有对生命辉煌的由衷礼赞，那肃穆的古老的丧仪之中，也同样含有对生命逝去的庄严悲悼。正月里的社火农闲时的野台子戏，同样构成关中农民特有的娱乐方式，享受生命欢乐的方式。与这些人文传统与环境须臾不可分离关中农民的生活，便在古朴之中透露现代的气息。而笼罩关中农民心理和精神世界的自给自足的恒稳心态，安命知足的精神传承，由于时代大潮的冲击，正在经历痛苦的裂变和重铸。爱情、死亡、恩怨……属于人类精神生活心路历程表现人性深层涵义的命题，都在《神禾塬》充满生活气息的故事情节里，展示时代所赋予的意义，展示人性的丰富与深度，展示变革中生活的艰难和充满希望。也不管关中农村的变革会怎样地起落浮沉大浪淘沙，关中农民的生活，关中农民的心理与精神的裂变再生，总会在艺术家深情的关注里，走进艺术典型的的画廊。
不能说设有瑕疵，也不能说没有遗憾。民俗风情的有些表现就有多余累赘之感，时代的大背景还显得不够厚重，个别情节亦有过份渲染之痕，但是毕竟瑕不掩瑜，《神禾塬》仍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电视力作。究其成功的原因，编导演们对中国农民的一腔深情让人钦敬。商潮滚滚社会诱惑多有，创作主体的这种自觉并不易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