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处理…

一夜无梦

2023年10月12日

(纪实文学)  文/徐剑铭

昨天,我向社长递交了辞呈,从此,卸下了我名字前面的副总编的头衔,结束了三个月的官场生涯。

三个月,昨晚才算睡了个酣畅大觉,一夜无梦。

早晨,依然是6点40分起床(听人说:这叫人体内的生物钟,到时、不叫自醒)。坐在用阳台改造的小书房内,翻看着由我主持编辑的唯一的一期杂志,自我感觉不错。

窗外,正在施工的一座家属楼已经盖到了六层,工人们在楼顶忙碌着,早晨的阳光给脚手架,墙群、人群镀上一层金辉。

我在寻找我这三个月的足迹。

那是今年年初。一家晚报的副总编即将退下来。某杂志社闻讯邀他出任杂志社总编辑。这位副总编与我交情甚厚,便力荐由我出任副总编、代他主持日常工作。随后,他又四处派人找我。我心动了,一是老兄盛情难却,二是对“为人作嫁”的编辑工作有一种“斩不断、理还乱”的情结,虽然,我早已因“只有历史才能说清”的原因离开了这一行。并且已在商海中挣扎了七年了。

好心的朋友,知我的妻子都不无忧虑地劝我:相信你的能力,但你的性格能适应么?

我说:“让我再试一回吧!”

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我的生意、将商店彻底盘给了别人。大有一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气势,便于2月1日正式上任了。

来后,我才知道:这杂志社目前仅有四个人,两个搞文字的,一个搞摄影的,再有一个是位印刷厂退休的老工人,说是搞发行的。

对编杂志,我历来很自负,人少不要紧,只要人对劲、能行!二十年前,我曾一个人创办过一个杂志,也辉煌过哩!

我打印了由我起草的约稿信,向文学界、新闻界的朋友们呼吁:本刊等米下锅,期待您惠赐大作。

朋友们真够义气!接到约稿信,或打电话祝贺我重出江湖,或登门将大作送来。一时间,编辑部仅有的一间办公室门庭若市。我手下的四员“战将”兴奋异常。都说:“有这气势,杂志肯定能办好!”

我虽然也很兴奋。但作为一本杂志的总策划人——有必要交待一句,那位副总编在我上任后,退下来又被报社返聘了。这老兄只给我在电话上说了一句:“这一摊就由你操办了。我相信你,能行!”——我必须冷静地审时度势:目前,刊物如林,竞争激烈,刊物要在市场,在读者中站住脚,必须有自己的特色。

只用了18天时间,我编完了容纳12万字的一期杂志。朋友们的稿子是不错的,但题目却都太老成。几乎所有文章都被我改了题:“股民,股民与政治风云”、“十八万假币千里大追捕”、“在日本赌了一回”、“中国反腐大行动”、“小镇上的无冕市长”、“路遥,你够哥们”……这些题目如何?有点诱惑力吧?

请了一位业余美编,我陪着他连夜划版,找了一家印刷厂,突击打印。电脑打字,激光照排,自信我们的杂志会赶上新潮的。

校样出来后,我打电话让总编来一趟。他用中午休息时间赶到编辑部,买了两个肉夹馍,甩掉大衣,边吃边校对。这老头儿也是个“神经”!

看完校样,老头儿兴奋了:“嗯,可以,不错!大气!啊?不黑,不黄,也不是红得刺眼,啊?是不是?”

我笑了。这老头总是个内行。

“给读者一个蔚兰色的天空,碧绿的芳草地。”

老头点头:“嗯,就要这样。”

我有些自鸣得意:离开文坛十年,如今年近半百,重操旧业,宝刀不老!等着瞧吧,我一定能让这份杂志风光起来!

这得意之情多么短暂,像一缕风,一片云,一阵夏天的雨,转瞬即逝。

如今,我已“挂冠”逃离了!

哲学家说:性格就是命运。我信。我的性格注定了我此生是平民中人、江湖中人,与官无缘,与官场无缘!

妻总慎怨我是感情用事,义气用事。我承认,可我改不了。

一时冲动,我答应了那位报社副总编的邀约,并且一来就全身心投入,可我竟没有想到:这个小小的杂志社,竟会有如此理不清的纠葛。

稿件尚未发排。就有两位中年妇女打上门来。声称是某市印刷厂的。杂志社欠他们印刷费12万元。

我问手下的人:他们说,有这回事。是前任总编手里的事。

“和尚走了,有庙在。我们找杂志社要帐。你是拿事的,我们就找你。”两位讨债人理直气壮。

我平生最厌恶债务纠葛,更没有赖帐的本事。可我又怎么能还这笔帐呢:我只好以前任总编没向我交接为由,打发走来人。

可是,却打发不掉债务,该厂不时有人来找。我烦透了。向社长汇报,社长却说:“你不要管。那是前任的事。”

慢慢地,我摸清了杂志社的底细。

这家挂着省政府的牌子的杂志社,原是省上几位离休的老干部创建的。这几位均是省府内资历颇深的厅局长,而且都是摇笔杆子的秘书出身,热衷文道。离休后不甘寂寞,办起这么个杂志社,圆自己的文学之梦。杂志社靠挂在省府某部,其实是自负盈亏的企业型的小单位,决策层是几位老先生组成的理事会。去年春创办后,聘请了一位总编。这老兄不知怎么搞的,半年之内,竟将几位老先生们靠老面子讨来的十几万赞助款损耗殆尽,并且负债累累。老先生们一怒之下,将其赶回家去(并未正式免职),又匆匆将老头儿和我找来,重整河山。

这些,我不是一点不知,但陷得这般深,留下这么多麻烦,我却始料不及。

有人登门讨要稿件;

有人催要稿酬;

有人索要杂志社借的物品;

房子是租的,房东催要拖欠的房钱。

……

我快成“杨白劳”了!

我必须耍点“赖”,一概不理:找前任总编去!

可我自己手里的事,却“赖”不掉。

稿子备齐后,几家印刷厂先后来访,要求承揽印刷。我请他们各自报价、初步选中了一个报价最低的一家大工厂劳司办的小印刷厂。

我18岁进工厂当学徒工。我了解工人,最长于与工人打交道。我对印刷厂年轻的厂长说:

“兄弟,老兄初来,这是我主编的第一期杂志。你就别打算赚,权当为我帮忙。等杂志发行上去了,老兄不会亏你,让你把这次的亏歉赚回来!”

那厂长果然豪爽:“徐老师,有你这话,这个忙我帮了,亏,我认了。价钱由你定。”

合同当场签定:发稿后25天印厂交货;开机前杂志社预付款1万元。

从此,我将大部分时间和精力投入到印刷厂:盯版、校对、改版……

这个厂的服务真是没说的;你说怎么排就怎么排,你说怎么改就怎么改,一遍二遍,三遍五遍,从无怨言。有的是他们的错,有的是我们设计上的错。不管谁的错,他们都认真地改。

可这个厂的技术力量、设备条件却确实不尽人意,我只好与他们天天厮守,连续三个星期,他们不休息,我也歇不得。

彩色封面印出来了。

我真有些难为情了:这封面印得确实不怎么样。可印刷厂的工人投入这么大的辛苦:那个制版的年轻女工几个晚上干通宵,印刷机上的工人日夜连轴转,眼都熬红了。我怎忍心让他们再返工呢?

平日从不来社的社长恰好这天来到了杂志社,看了封面,十分不满。我不在。他留下条子:封面要重印,印不好,杂志宁可拖期。

我只好让搞摄影的重新将封面设计图作了局部调整,让我们厂长按排重印。

厂长说:“行,重新制版,再印。总得让你老兄交待过去。”又是几个连续作战,修改过的封面打出了彩样,社长通过了。印刷厂准备正式开机。

按照合同,我们必须支付预付款了。

我对厂长说:“没问题,我写个条子,你到杂志社找人领你到会计家里取支票好了。”

大笔一挥,我便给编辑部办公室主任写了个便条。

厂长兴冲冲地走了。

下午,我回到办公室,室内只有一个小女子在守电话。我问:“印刷厂将支票拿走了吧?”

小姑娘呐呐地说:“没有,主任问社长,说不让给!”

“为什么?”我有些火了。按合同行事,堂堂杂志社,怎能失信于人?!

正在这时,厂长打电话来了。

“徐总编,你们说话算数不算?我早上拿你的条子来,你们主任说,他只有200元的权,你能有多大的权?硬是不给预付款。这事咋办?”

我说:“半小时以后你再来电话。”

我随即给在家坐镇遥控的社长拨通了电话。我反复强调:这是我给人家签的协议,不能失信于人。社长坚持说:钱一给他,我们就失去主动。等印好了,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也不迟嘛!万般无奈我只好说:“这笔钱由我承担行不行,出了问题,我赔你一万元。”老先生仍不同意。

我平素恪守“一诺千金”的信条。宁肯吃亏,绝不失信。可这……让我该怎样对印厂交待呢?

临下班前,主任从外面回来了,我懒得问他,他也对我只字不提,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第二天,厂长对我说:“看来,这不是你老兄个人的事。既然你不守信用,我们也只能公事公办,按标准核价。”

我无言以对。

厂长重新核了价。我让那位印刷厂退休的李师得到国营厂家去核实了一下。这个价仍然是很低的。但杂志社却要比原来多付出4000元。

第二天印出的封面仍不理想。看来这个厂的实力确实有待加强。

厂长大概也认识了自己的力量。经协商,爽快地同意由他们找一家大印刷厂重印封面。

大印刷厂采用进口“海得豹”四色彩印机、一次成功,果然漂亮!

可对于厂长来说,多次返工,加之外协,这笔生意确实赔惨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甚至很难过:一个四、五、十个人的小厂,经得起这么折腾么?为这本杂志,工人们已经一个月没休过假了,辛苦不说,赔了,他们的日子咋过?

至此,我才明白了:我这个主持工作的副总编唯一的权力是编稿子。而那位办公室主任却掌握着杂志社的人事、财务、后勤大权。凡我决定要干的事,他总是要很神秘又神圣地说:“我得请示社长。”“社长的意思是……”“这是社长说过的,不能改动……”编辑工作,他很不经心。几乎三天两头地往社长家里跑,那角色,很像个“特派员”。

我是个极为散淡的人,从无官瘾权欲,也从不在上司面前走动,合得来,干;合不来,散!信得过我,我舍得身家性命;信不过我,我便拂袖而去。祖居山东,朋友们总说我有股子“匪气”……

我决定辞职。可拿了人家三个月的工钱,总得将一期杂志交出手吧!偏偏这期杂志多灾多难。前天,我从印刷厂顺手拿回一本装订好的杂志,社长说他要看,我打发人送去。昨天一大早,社长就打来电话,大发雷霆:怎么能将一个页码订反了呢?(事后,经逐本检查,只有两本装反的,一本就落到社长手里了),收货前,你们要抽查

我实在无法面对工人们那忧戚的目光了,只好请主任带上支票去提货。

下午三时许,厂长打来电话:那声音像是落水的人在呼唤救命;

“好我的徐总编,徐老师!你能不能来一下嘛?”

我忙问:“又怎么了?不是让主任去提货去了吗?”

“唉……你们主任鸡蛋里挑骨头,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呀!我现在已让全厂停止一切工作,全部给你一本本的检查,让他们盯着,那怕到晚上十点,我们也给你们挑好,送去,可他甩手走了。我求他将支票留下,他死活不肯。后天就是五一节了,我拿什么给工人开工资啊!”

听得出来,年轻的厂长哭了。我也止不住一阵心酸。

“厂长。我就要辞职了,我将最后一次使用一下我的权,这事,我来给你办!五点以前,我一定赶到。”

刚放下电话:主任回来了。我问结果,他淡淡地说“问题不大,他们正检查呢。价钱我已给他们降下来,符合社长的意思了”。

我不想给他说什么了,只是冷冷地说:“把支票给我,这事由我处理。”

他小心地将支票递给我,临出前,又叮嘱一句:“徐老师,这事,可是谁付款谁承担责任啊!”

我说:“放心,一切有我负责!”带上一位小编辑就走了。在路口挡了一辆出租。中途又换了一辆货车。差5分五点赶到了印刷厂。

我看见工房里,工人们低着头,每人一捆杂志,一页页地翻着,检查着。多好的工人兄弟姐妹啊!

厂长向我吼着,声泪俱下:“我是等着给工人开工资啊!我不能让工人们过不下去啊!你们主任挑三拣四,非逼着我降价。我咬咬牙,一下子就降了四千,可他还是不给支票,我恨不得给他下跪,可他……”

“不说了,厂长,这事,我办了。总得让你们过下去!”

夕阳西下时,全部杂志检查完了,工人们在院里洗手,他们给我打招呼,亲切中带着几分凄凉……

我凄然无语。

新的一期杂志连同我的辞呈一并送给了社长。

为“官”三月,便仓惶离去。谁之错?

谁都没错。

老社长久居官场,做事慎密。有错么?

小主任自知自己是临时聘用人员,处处为社长负责,有错么?

那就是我的错了。

你怎能忘了你是临时雇员,在香港就叫“马仔”,为什么迂事不请示,自作主张呢?

你怎能死要面子,为遵守那一纸协议,硬要坚持先付一万元呢?如果上了对方的当呢?

你怎能把江湖义气用到官场上,生意场上呢?又怎能同情那些工人呢?

事后,有精明的朋友告诫我:

“联系印刷,联系发行,都是有‘油水’的差事,时下流行回扣,你不图吃个回扣,干嘛自己出马!”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怎么从没想过这些呢?

可是,皇天在上,如果为钱,我不到杂志社来挣这每月360元的工资的。我那小商店哪月也落个三千两千元的。

“那你图啥?”朋友问我。

“干点事呗!”

朋友笑了,丢下了一句,“梦还没醒!”扬长而去。

我真的梦还没醒么?

不过,我昨夜可是酣然大睡,一夜无梦啊!

1994年5月30日于无梦书屋

上篇:怀旧乱弹
下篇:没有了
分享到

© 2023 陕西工人报
制作单位:53BK.com

↑ TOP


http://szb.sxworker.com/Img/1994/5/1994051703-1.jpg
陕西工人报
http://szb.sxworker.com/m/content/1994-05/17/292406.html
陕西工人报电子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