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夏天,一艘由重庆开往上海的客轮,在驶经万县市境内的涪滩时触礁沉没,一多半人淹死,一小半人被救起送到城里的客运站。在这群落难的人中,有一长者,头顶略秃,脸色近似古铜,可看出此人饱经人世沧桑,跋涉过坎坷路途……他坐在凄凄惨惨的人群中,两眼发呆。
自抗战胜利后,从沦陷区逃难入川的人,陆续乘船返乡。这艘客轮出事,万县市民政局和航运公司官员均来到客运站看望落水遇救的人,并给以善后处理。
当两名民政官员来到这位矮瘦长者面前询问时,长者自我介绍说:“我名叫吴蕴初,是经济学家、教授。我的妻子儿女淹死了,财物也没有了……今后的日子……”说时泪流不止,泪珠纷纷滴落在水门汀(水泥)地面上。
民政官员倒是有点知识,知吴蕴初是个大学者,著名人物,立即打电话到教育局。第二天万中、万女中等校的几名校长前来难民住所看望吴蕴初教授,并劝说:“吴教授何不就在万县教一阵子书,等制齐衣服行李,然后再回上海岂不更好?我们各校均愿出双席教薪(即两倍工资)。”吴教授接受了这个建议。就这样同时在万中、万女中等校任教。
我当时是万中高中一年级学生。我们那班有幸由吴教授教国文(即语文)。那吴先生(当时对老师的称呼)既是学问渊博的学者,讲起课来也真非同凡响,那风度,那方式均不同于一般老师。对他讲课我和同学们自是全神贯注、洗耳恭听。
吴先生是江浙人,自然讲课时带着浓厚的江浙口音,虽然人川多年有点“川化”,但那江浙与四川的化合语音,对我说来也觉古而怪之,如“关关雎鸠”,我听起来似乎是“居居居酒”;而“君子好逑”,不管他如何发音,我都还是懂的。
吴先生好一手粉笔字,在黑板写得龙飞凤舞,又隽秀,又凝重,真有大家风度;他擦去一行字,我都感到十分惋惜。我想他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吧!
吴先生上课,常一堂课上到一半时间,就大快人心地宣布:“同学们,下课了,你们自己温习。”大家起立,深深一鞠躬。吴先生略一点头,就走出门去。
有次作文课,吴先生在黑板上大书“无题”二字。同学们不知这题目是什么意思,有同学站起来问:这题目叫我们怎么写?吴先生说:“‘无题’者就是叫你们自由去写,自由命题!”说罢,离开了教室。多数的同学们对这题目很茫然,因平时做惯了那种有所规定性的题目……
我们在私下议论:吴先生是大学教授,大概教大学就是这样吧!
有一次我走进他寝室,见到的是寒酸和简陋:一单人小床,一桌,一凳;床上薄薄的被条,很脏的格子床单,很脏的枕头…
万中近处有几家面馆。有天夜自习后,我和两位同学去一家面馆吃包面解饥。只见吴先生正坐在一张桌子上方喝酒,面前一大盘卤牛肉和豆腐干。吴先生热情地招呼我们去与他同桌进食。见我们一人只吃一碗包面,就说:“你们学生太清苦了,应该吃点牛肉、豆腐干之类更富营养……”还把他盘子里的牛肉、豆腐干大箸大箸朝我们碗中夹。吃完后,他向面馆老板大声吩咐:“这学生的包面钱,记在我的账上”!“我们怎肯吃起先生——特别是遭遇如此不幸的吴先生的来呢!”坚决付了我们的包面钱。吴先生还遗憾地说:“你们哪……你们哪……过份拘礼啦!”
吴先生不拘小节,吃东西总是忘了带钱,吃后就在馆子的帐本上记上一笔。因而学校附近的凡家小馆子帐本上都有他多次赊帐的记载。
大约过了三四个月,有一天我在学校阅报栏张贴的《申报》上,十分惊诧地看到一则广告:“著名经济学家、复旦大学教授吴蕴初先生,兹订于X月X日,在XX礼堂举办中国经济问题讲座。欢迎各界届时前往……(几十年后我记不清具体日期和地点,而以“X”代之)。”
把我搞糊涂了,吴教授不正在我们这儿吗?怎么又会在上海举办什么讲座呢!上海的《申报》到达万县市常常需时一二十天,广告中举办讲座的日期就在上一周,而上一周吴先生差不多天天都在给我们上国文课呀!这是怎么回事呢?……
恰好,跟着就是吴先生上我们班的课。吴先生迟迟才进教室,神色似乎有些不自在,没讲十分钟就说:“下课!”这时却有一名同学站起来大声说:“吴先生,我想提个问:中国是不是有两个吴蕴初,一在万县,一在上海?”吴先生迟疑了一下,没有作答,匆匆地走出去。
从此,吴先生再没来上课,他失去了踪影。
据说他出逃了。
有人说他是个冒名顶替的大骗子;有人说他是个落拓文人,逢场作戏,故意和万县教育界开了个大玩笑……由于学校当局要顾及“面子”,没有张扬此事。
骗子乎?逢场做戏乎?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也弄不明白他的冒名属于何种性质。回想起来,他还并非一个不学无术者,也许是一种在当年社会环境中的求生之术吧?
回相起这件往事,心中飘来一缕淡淡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