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日乾
七年前,我知道了朱大路的名字;七年后的今日提笔写他,仍无一面之缘。未谋一面而要为之写照,唯因他确实是个好人。
记得已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日,大红春联已经写好,大肉包子刚刚揭锅,一封署名朱大路的上海来信飞到面前。说是听屈超耘介绍我“很会写杂文”(感谢屈兄抬举,“很会”哪敢当,“很爱”倒是真),“欢迎为本报《笔会》版写稿”云云。在别人,这也许算不得什么,在我,可是个喜出望外的好消息。当时妻子儿女轮流过目,皆大欢喜,说这下真要“打出潼关”了!年气加喜气,春意满院落。
六十年代初,我就是《文汇报》的热心读者了,尤其是它的副刊《笔会》,每每展读,如对诸多渊博、严谨而又高情雅致的老师。那时,我已偷偷向报社投稿了,不过绝无高攀文汇的奢望,正如一个小学生不敢觊觎高等学府的殿堂。
从七十年代初在省级发表第一篇短文起,业余涂鸦已十数年时光。其时,省内水平相当的文友相聚,常以“打出潼关”走向全国相鼓励。我文思迟钝,条件太差,写得很苦很慢,迟迟未敢“出击”。虽未“出击”,却也在窥测方向。在全国林立的报纸副刊中,《笔会》的格次有口皆碑,在那片丰腴的绿洲上栽植自己的小花小草就成为我未敢告人的心愿。正值跃跃欲试时,朱大路约稿,这带给我的兴奋是可以想见的。
爆竹声里构思,会客之暇走笔,全家“通过”,挂号寄出。但旋即又陷于种种担心,担心编辑期望过高,担心稿子不合报纸脾胃,最担心者莫过于黄鹤一去不复还。
出于意外,稿子发出十多天便接到采用通知(稿去信来途中至少需要十日),何其速也!又随信寄来了小样,又何其认真!妻高兴得为我欢呼:啊,朱大路是个好同志!这话后来简直成了我们的口头禅,每当看到我的杂文在《笔会》刊出,特别是每次捧读其来信,我们都会脱口而出:大路是个好同志!
七年来,朱大路的来信不下30封,那开头总是:“冯日乾同志”,无一例外;除过一次谈论我一篇他特别欣赏的文字,大约是情不自禁,一不小心于信末冒出一句“握手”而外,其余一概不是“敬礼”便是“欢迎继续赐稿”;署名呢,也一律不多不少三个字:“朱大路”。任你怎样打问和“引导”,他始终只字不谈个人情况,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他的字大而方正,点横撇捺笔笔不苟,连标点符号也绝无半点马虎。凭经验,我猜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头子,但妻子却道细看其运笔,勾、角圆柔,怕是位矜持谨慎的女同胞。直到1991年《笔会》推出“新杂家”专栏,我遵命寄去小传和照片后恳请他也作点自我介绍时,他仍是不吐一字,只寄来彩照一张,——嘻,原是一位身材魁梧、长得挺“帅”,但衣着齐整而不怎么“现代”的“老”小伙子也!
这位严肃得像个军官的编辑,“为人作嫁”的认真,对于作者的坦诚都令人感动。寄他的稿子,用与不用都有明确的交代,凡用了的必寄样报,有所改动,即予说明,石沉大“(上)海”的事是不存在的。谈意见,好就说好,差就说差,绝无虚套,毫不含糊。
他搞“新杂家”专栏以我为首选对象,我在高兴之余也曾冷静地想过:是不是朱大路与我性情相近,故而偏爱我的文风?我特别留意了以后介绍的几位杂文家,他们都比我年轻,其文风多泼辣生动,并不如我一般呆板。有一次,我斗担荐去一篇初学者的杂文,他并不以人衡文,很快予以发表,并且来信称赞其文笔生动。后来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上海杂文选》,他还推荐了这位无名作者的作品。如此公正,叫人不能不生敬意?
我一直为自己无缘拜会这位心仪已久的编辑而遗憾,也觉得“好同志”三字的评价失之笼统,更缺乏高度。去年,一位文友告诉我,他在一本什么书中看到:前些年朱大路家中曾发生变故。那书在提及大路名字时,不无调侃地说他是“大好人一个”。我于是越发觉得他多年如一日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难能可贵,又忽然觉得“好人”并不是一个人人都可以当得起的廉价称号。是的,他们“并非天才,也非豪杰,当然更不是高楼的尖顶,或名园的美花,然而他是楼下的一块石材,园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国第一要他多”(鲁迅赞编辑韦素园语)。
所以,我们给自己的文章取了这个如泥土一样平凡的题目:好人朱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