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我爱看山,更爱看水,人问其故,我就道出古来。我不想童年,要想,眼前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我不外出,出,必要寻一片水域,才能安妥灵魂。有水,一眼澄明,心就平定;无水,一眼干涩,心就变浊,人就俗到脚后跟,懒得走动了。
故乡在岭上,不缺新鲜空气,就缺水。村东村西,都深挖了涝池,蓄了雨水,村东供人,村西供畜。人靠地,地靠天,天若有情,雨多水旺;天若无情,滴水不下,干了涝池,人就要往沟里去担水。沟有南北,水有阴阳,南北都有水,挑水就有讲究,男人挑阴,女人挑阳,阴阳和合,风水不倒。寻一处凹陷,有草木茂盛,就一镢头挖下去,有无数水泡冒出来,顷刻汪汪一坑泪。这坑挖大,就是泉,泉上生出一眼,永远泪汪汪,永远就有水,故乡人叫金水。南泉,北泉,四季分明,春天花红,泉水就艳;夏天树绿,泉水就幽;秋天叶落,泉水就明;冬天空瘦,泉水就静。姑娘媳妇爱担水,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在水里寻自己,自己对自己嫣然一笑才满足。小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泉好,早晚只盼下雨,雨来就欢天喜地,把锅碗瓢盆都端出来,摆放檐水下。若是夏日雷阵雨,喜欢淋个落汤鸡,回屋去剥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若是秋日下霪雨,就暖在被窝里诅咒天。天雨住,出门去,看一眼锅碗瓢盆水,亮透一颗童子心。伫立涝池边,池满水溢流出来,漫过脚丫,舒坦,柔软,一身快感。看一会儿喜欢,看久了就走眼,心里不自在,急急走开去,倒对了水渠发呆。故乡是个筛子,盛不住水的,眼看着水哗哗地往沟里流,沟也没个底儿,不知流到何处去了。忽有一年冬季,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云集北沟,横空垒起一个土堤,春天一到,雨水都被掬在了一起。夏天几场暴雨,北沟竟然变成一片汪洋。我没见过那么大的水,天天跑到梁上看,白天也还罢了,月亮底下,那沟里白花花的,象一面大镜子。我从来不走近,走近了怕遇上水鬼,自从有一年淹死了人后,当地人都谈水色变,走路必绕了开去,更别提饮用了。多年以后,我返回故乡去,不见了那一汪水,沟底倒有一片水浇地,平平展展的。问故村里人,都对了沟底骂,骂天也骂人。我明白了,村村各顾各,争抢着砍树,前头树倒,后头刨根,两三年光景,沟就象老头脱了裤子,干瘦干瘦的,皮包骨头。沟上水土流失,沟下肥土淤积,水库变良田了。数村出力,一村受益,难怪故乡人多气不顺。气也白气,谁让你住在沟上头呢?水库淤了,水也干了,故乡人倒为吃水发愁了。天不好好下雨,地也不好好出水,叫了许多风水先生,也找不到水的出处,人越发依赖天了。走在故乡的沟里、梁上,不由悲从中来。昔年树围了村,掩了沟,走三五步就有阴凉地,远远就听到流水声,走近了寻不到水影,不小心竟踩在水渠渠上,水原来潜伏在深草里。如今树疏了,草瘦了,水不知去向了,人往后真不敢想了。
在社会上乱走,时不时能碰到水。我总觉城里的水没有味道,自来水只能饮用,不能欣赏。偶而有雅兴,去看莲湖,水不单浊,还缺少了什么。人舟游水上,不美,还煞风景。有看头的是水上的荷,却不能久,荷一败,那种肃杀气,拂之不去,人就蔫了,禁不住要悠悠一声叹息。人人都说西湖好,就存了相思意,逮着一个机会,去了西湖,果然一汪好水,脚就生根,住在西湖畔,早晚留恋,不肯一走了之。西湖的好一言难尽,我的感觉,她好在一个活字。有活水源源注入,西湖就蓄满了生机,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又有青山半抱,又有佛天福地庇护,西湖不美,说不过去。悲在湖如丽人,一出名就引人注目,众星可以托月,也可以把月淹没,而“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欲洁身自好,更难上加难。有一年赴京看昆明湖,忽发奇想:西湖阴柔,却在南;昆明湖阳刚,却在北,南属阳,北属阴,阴阳和合。天下才太平。立昆明湖畔,人象木桩一样,目瞪口呆了。看湖上落日圆,想两千五百年,水载舟又覆舟,载舟则如湖,覆舟则如兽,湖再兴风作浪也是湖,兽走江河归大海,那就一言难尽了。我曾轮渡过南海,感觉刺激,却不自在,船象落海的树叶,人就微不足道了。坐天涯海角,望蓝天白云,看碧水白浪,想桑田沧海,别有滋味在心头。往后多少年,看过多少水,都有美中不足感,始信“曾经沧海难为水”,是言不谬。
沧海好,却不能想看就看,一有雅兴,就进山,山里有绿,有石,有溪,有泉,泉敲山门和鸟语,妙不可言。人活泼烦了,也最好进山,看一汪绿水,心境豁然,一肚子乌气烟消云散。古城四周都有山,山不在高,有水就好。山是哥,水是妹,有山无水,山就要秃顶;有水无山,水就要孤独,唯有你恩我爱,山才不失其青,水才拥有其秀。山高不可攀,就顺水而上;有潭如镜,就裹足不前;择一块巨石,就坐卧其上,看水中影,寻水中我,“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了。看够了自己,打道回府,一路走,一路唱,人象脱胎换了骨,此后数周,不会无愁寻愁。
偶而,也去环城公园小坐,那护城河里的臭气,不但臭人,还生苍蝇、蚊子,看一眼,倒要恶心好多天,我就想,这水怪了,原来清纯,一流进这护城河,怎么就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