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不用心的火把一颗顽强的灵魂点燃,以期照亮后人的里程,那将是对生命能源的巨大浪费。
——题记
哀乐声中,哭肿了眼的党英竹,久久地看着追悼会场两旁的巨幅挽联:
探索光热力电原子世间万象物理苦心孤诣钟情教书音容宛在
弘扬恭俭谦让勤奋民族优良传统德高望重倾心育人风范永存
她知道,这是组织上对老党的高度评价。她想,若丈夫九泉之下有知,也一定会感到安慰。她记得她对那些流着泪参加追悼会的亲朋和丈夫的同事们说过抑或是呼喊过:“老党深深地想念你们!他不知多少次地念叨回学校看看他的同志,看看学生!遗憾的是至死也没有满足他的心愿。他生前叮嘱我将这500元钱捐给学校,为学校买一些教科书、参考书,或者能为学校建设添上一砖一瓦。这是老党的一片心意。”
沥血教坛1962年,党成生从陕西师大物理系毕业后,分配到合阳县百良中学任教。自此,22岁的他就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学生。从校到家,来回往返80公里,后来调到黑池中学往返120公里,起初是步行,后来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有人说,他走过的这条路里程可以绕地球一两圈。尽管如此,但在党成生的历史中,没有迟到的记录。1978年他调回母校韩城象山中学。已患高血压冠心病两年的他,翻资料备课常常到深夜。尽管已有10多年的教学经验,但他总是不断地丰富自己,革新自己,力求每课讲出新水平。这期间,在课堂上,心绞痛时不时地发作,他额上渗出粒粒汗珠,但他总是悄悄地用右手捂住胸口坚持上课。学生们说,党老师上课就像一个名角演戏,他讲课格外吸引人。他知识渊博,讲课生动形象幽默诙谐多角度全方位,对任何学生他都报以微笑和耐心。下了课,他常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东南西北地问,直至下一节课上课铃响。一次,一个学生连问了党老师四个小时的问题,而他毫无厌烦之色。这个学生对他女儿党芸说:“我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好爸爸。”党芸却苦笑着说:“我还羡慕你哩,爸爸对我才没有对他的学生那么大的耐心呢!”1984年春,他作为韩城唯一的代表参加在石家庄召开的全国物理教学经验研讨会。会后,他放弃了旅游的机会,匆匆返校,他放心不下自己的学生。
过度的劳累使他的病发作益发频繁。他的同事、学校领导都曾多次劝他晚上别再长时间地熬夜了……任凭谁劝他也无济于事。一天,他实在撑不住了,才下决心去医院瞧瞧。在路上正走着,突然发病,一下跌倒在路边的沟渠里。两小时后,他才挣扎着爬上来,蹒蹒跚跚地到了医院。医生令他立即住院,而他把住院单悄悄地揉了,带着药又走进了课堂。
一天深夜,他对小女儿说:“芸芸,最近爸感到身体不太好,这两瓶急救药,爸身上装一瓶,你也带上一瓶,万一爸在课堂上病情发作,你就打开药使用。”望着爸爸日渐憔悴的面容,芸芸哭喊着:“爸,您为什么不住院?凭您的资历凭您的条件,不是不能。为什么总让我每天心里压着一块石头!”“憨娃,”党成生笑着抚摸着女儿的头,“教学这么忙,爸怎能离开?人家把孩子交给爸爸,就要负责到底,死活也不能误人子弟!”
在党成生家里,我们找到了他生前倾注了无数心血与汗水的厚厚的一沓备课本。发黄的纸张以及上面的年代标记,显然是他在百良中学和合阳中学时的备课本,沉甸甸的。蓝的字红的字密密麻麻,用蘸笔写的,但却字字清晰笔笔有力;是宽格的纸,为了省纸,一格写两行。那是整个困难时代的烙印。眉批像蝇头似的,是备完课后反复审定再补充上去的。60年代还用的是煤油灯,不难想象昏暗的灯光下,年年月月,他是怎样地溶进了自己点点心血!
还有高高一摞物理讲义,也在向我们诉说着主人公生前一个个灯火通明之夜的故事。据和党成生同在一个教研组工作过的同事讲,晚上12点以前党成生从没早睡过。为了给学生编印高质量的复习讲义,他把学校图书馆有关物理方面的书读遍了,自己还买了许多有价值的参考书,精中选精,分门别类。不光编印讲义,他还先学生一步去做每道题,每个步骤都写得清清楚楚,连草图也一丝不苟。
执教30年来,党成生用点点心血哺育出千余名大学生。他们不仅携带着知识,也携带着他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可贵的敬业精神遍布全国各地。
假若那时候党成生能稍微想到自己,还有充裕的时间恢复健康。但是他的心盛满了他的工作和学生。以后,症状继续加重,每每讲着课左肢就不能动了,他用右臂使劲地支撑着身体,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周围的同事和学生都被蒙在鼓里。后来,他又多次在课堂上昏倒,但他仍然“执迷不悟”,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1988年脑溢血彻底将他击倒,才被迫离开了他挚爱的讲坛,离开了他深爱的学生。
不屈的生命
1988年暑假,酝酿了13年的脑溢血达到了足够的量变突然爆发了。肢体痉挛,人事不省,言语不清。妻儿含着泪听他谵语:一会儿他好像在讲课,喊着物理学中的术语,一会儿又呼着老同事的名字,一会儿又叫着最近给他来信的在清华、北大上学的学生……
在急诊室抢救了半个月终于脱险。医生说,他属零级瘫痪。
党老师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象中的师生频频探望,许多学生含着泪不忍离去。象山中学和教育局领导逢年过节都要去家里看望他,看到他被病魔折磨不堪的样子,难过地哭了。他紧紧拉住他们的手,反倒安慰他们说:“都不要哭,对死我并不畏惧,当我真的要死的时候,也会微笑着死去。我只是丢不下我的学生,丢不下工作……”20年前教过的合阳学生,先后有二三十人有的还带着孩子,拿着红豆、小米等土特产,从百余里之外赶来,三番五次地探望。
党成生一定要站起来!一定要回到自己心爱的讲坛!
于是,他与病魔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艰苦的抗争。他扶着老伴练习起床练习走路,一步两步,一天两天,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院落成了抗击病魔的战场。终于,党成生能自己拄着拐杖挪动脚步了!
为了尽快恢复,他把左手左腿绑在滑轮上,用右臂右腿上下拉动锻炼。有一次,他成功地用手扒墙楞跨上了院子的台阶,在院墙上用粉笔练习字,他欣喜若狂:“快,你们快来看呀,我能上课了。”老伴深知他日夜思念着讲坛,她眼里闪烁着泪光说:“你还想上讲坛?黑板不像家里有墙楞,你抓什么上?”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次日,他趁家人不注意,把训练目标转向没有栏杆的楼梯。能上楼梯就能上讲台!第一台阶登上去了,他还要登上第二阶第三阶,直登到楼屋顶!可是上第二阶时他却重重地摔倒在地。
“难道我真的不能上讲台了吗?”好一阵子,党成生整天无语。若不能重返讲坛,生命还有何用呢?那不是活着的死人么?痛苦,迷惘,叹息……
重燃起来的信念,又把活力注入浑身的每一个细胞。他仍然坚持锻炼,他想象自己有个轮椅就好了。所以他把家里仅有的一张藤椅拉着当轮椅满院子转。他对妻儿说:“我能教书。不能站着教,可以坐在轮椅上教;不能站着讲,我总能在教室后边转悠着给孩子们做辅导。我多么爱我的学生啊!你们怎能理解!你们要说我能行,别再打击我!”
家人把他的书、教学资料、备课本、讲义等拉了一架子车回来堆在后院。一次,他最疼爱的小孙子从书堆里撕了几张纸玩,他发现后,忽地从床上挣扎起来说:“你拿的啥?快让我看看!”他心疼地看着被撕毁的讲义,泪流满面,用拐杖击打着地板震怒道:“你们可知道这都是什么?这都是我的心血!”从此,那些书籍、资料全部被搬到他的屋里,常用的放在茶几上,重要的放在枕边,时时翻阅,直到去世前十天他才被迫停止读书。
他的老伴说:“我一生没有支配过他的钱。病前,他的工资除勉强维持一家生活外,都买了书;病中,我到学校领工资时,他总叮嘱先把党费缴了,剩下的钱全部交给他。老党说:‘过去,国家发给我工资,是因为我在为党工作,现在这工资是党给我的看病钱,家里不能花,我要把病看好,回到学校教书!’”
党成生多次给学校党组织汇报他的思想。他在一份思想汇报中写道——党支部:
我不能和同志们一起过组织生活,心里很难过。我一定要和病魔顽强搏斗,坚强地活下去。我一定能重返讲台,报答党对我几十年的培育之恩,为人民作出贡献。我太热爱我的工作了。”
另一份汇报中他还作了一首诗:“僵卧斗室不自哀,尚思为党育英才。有朝一日病魔退,重拿粉笔上讲台。”这时他的字迹已经歪歪扭扭,断断续续,有的很难辨认。
1992年,无情的病魔又给他“雪上加霜”,他又患上了尿潴留,小便不出来。他再次被迫住院,手术作了人造尿路。没几天,他硬是闹着要出院,心疼那每天5块钱的病床费。这些年来,为治病党成生几乎花尽了他所有积蓄,而为国家至少节约医疗费四五万元。
党成生与病魔搏斗所忍受的痛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他默默地咬着牙,几乎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自己的亲人。曾给他查病的大夫惊奇道:“这么严重的病,几年前早该……”可是此后,他居然还活了5年!坚强的信念创造出生命的奇迹!
死而未已
去年7月,他起床时得硬撑着。9月间就起不来了,听力已显著减退,肾功能也逐渐衰竭,十几天大便不出来,肚子憋得疼;后来,全身逐渐出现散点性脓疱。今年3月,视力也逐渐下降,从不服输的党成生平静地对老伴说:“我要走了……枕头下有930多元钱,我走后你补够1000元,一半给象中,一半给村里……”
1000元,可能不够富翁的一顿美餐。可是,它是党成生最后的积蓄!对于他的母校象中和他的故乡党家村,它是无价的!
今年3月30日,回光返照又一次欺骗了他。他舌头突然不硬了,说话自如,他高兴得不得了:“芸芸,爸好多了。”他摸摸枕边,“咋不见我的花杆笔了?”一时找不见他那支心爱的钢笔,他又急又气,孩子说:“我给你另买一支高级钢笔。”“不,我就要我的花杆笔。你不知道,这支笔送走了多少出色的大学生!”20多年朝夕相伴,这支笔凝结着他的血他的爱他的希望他的自豪!花杆笔找见了,党成生紧紧地握着它说:“我以后备课还要用哩!”
次日,党生成的舌头又硬了,双目完全失明。他对女儿呜啦不清地说:“爸咋龟成这样了?变成了瘸子聋子瞎子哑子了。”党成生满眼泪水,“你明天给爸到西安买药去,只要病好了,爸还能回到学校教书。”女儿哭着答应了。父亲说他想吸烟,女儿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红公主”,党成生艰难地示意身边还有支没抽完。女儿知道父亲一生舍不得浪费,就把那不到2厘米长的烟蒂塞在烟嘴里,点燃后递给父亲。可是,父亲只吸了一口,也是平生最后的一口,他连吸烟的力气也没有了。稍歇片刻,他又喃喃地说:“我想回趟象中,看看老同事,看看学生们,哪怕只看上一眼……”这话不知说了多少遍,但这是最后的一遍,也是最后的一句话:“哦,我的象中——!”
1996年4月1日凌晨2点20分,一个平凡而又顽强的生命凋谢了。他才57岁。
清明节后,笔者来到党成生的故乡——这座驰名中外的党家村。进村的左首,就是党成生的家。空荡荡的院落里怒放着党成生生前亲手栽植的紫薇花、紫丁香花;月季还未到花期,绿中透红的叶子倔强地立在粗壮的带刺的杆上,它一定在默默地孕育着花的梦;一丛茂密的竹尽管还披有去冬的枯叶,但是青青的杆和新生的绿叶挺拔着清气和傲节。院中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地镌刻着主人热爱生命热爱生活热爱事业的印记。记者望着这个曾做过8年“战场”的院落,分明听到一个顽强的灵魂在歌唱:“僵卧斗室不自哀,尚思为党育英才,有朝一日病魔退,重拿粉笔上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