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宪伶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除了喜爱钓鱼,没有别的嗜好。所以,一想起父亲,眼前就会浮现出他带我一起钓鱼的情景。
十岁那阵,我们家在西安,父亲在距西安大约一百公里的莲花寺车站当铁路值班员,每隔十天回家一次。夏天放暑假时,我就到父亲那里玩。莲花寺车站很小,但对一个孩子魅力无穷。在道轨上伸开两臂摇摇摆摆地走;耳朵贴在轨面上听从远方来的火车的震动声;在淡淡的暮霭中目送灯火通明的客车渐渐消融在夜色里……这些都使我感到新奇而有趣。但更使我感到快乐的,还是和父亲一起去钓鱼。
听说现在莲花寺一带已经没有钓鱼的地方了。但在二十年前,莲花寺至柳枝之间有着大片的芦苇荡,华县车站周围又有三四个大水塘,里面既有鱼又有鳖,垂钓是不愁没去处的。
父亲第一次带我钓鱼,是在芦苇荡里。那日天气不错。天空蒙着一层薄云,阳光经过这层云的过滤,变得很温和。在夏天,最好的钓鱼时间,就是这种说阴又没有下雨,说晴又没有烈日当空的日子。
我们在茂密的芦苇丛中穿行。芦苇荡里低洼的地方有水,较高的地方是沼泽,更高的地方则是干的。父亲对路很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到了芦苇荡深处的一个小水潭边,我们站下。父亲拿出一块馍,放在嘴里嚼成团,揉碎了扔进潭里。然后在鱼钩上穿上蚯蚓,轻轻地向水里悠去。至多不过十分钟吧,鱼漂急促地点了几下,斜着沉了下去。父亲轻轻抖一下鱼竿,竿头弯曲了。他略一思索,松一下竿,平着向后拉。呵,一只老鳖浮了上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至今唯一的一次看见活生生的老鳖挂在鱼钩上。我惊喜地看着父亲。他神情安祥,两眼微眯,嘴角溢出笑意,好象是从灯笼里透出来的烛光。这次他钓了三只老鳖。第四只刚拉上岸,突然脱钩了。他急忙用手去抓,按住了,但又被那家伙挣脱了,手心还被咬了一口。我因此而知道了鳖不但力气很大,而且咬人也够狠的。
父亲并不是每次钓鱼都能满载而归。有时花去整整一个上午时间,才钓到几尾长不过三寸的鲫鱼或者几条细溜溜的小白条。每逢这种时候,父亲的神情就显得很沮丧,在水边蹲的时间格外长,总不甘心就这样收竿回去。而我,则暗暗替父亲难过。我不愿意看到父亲失望的样子。我不敢看他,觉得一看他就会使他难堪。如果这时候有一尾大鱼被父亲钓上来,我会多么高兴啊!
“文革”时,父亲成了“历史反革命”,做人尚且难,当然更谈不上钓鱼了。他在痛苦的屈辱中熬了六七年,而我也渐渐长大了。我和父亲最后一次在一起钓鱼,是1974年夏天。那时我在渭北的一个小村里插队。我们村边有一条排碱沟,里面有鱼。我把这情况告诉了父亲,他很高兴,在一个有太阳的日子带着鱼竿来了。我陪他到沟边。运气不错,下钩不到十秒钟就上来一条鲫鱼。这时,父亲脸上又浮现出我小时候见过的那种烛光透过灯笼似的微笑。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这种神情,也是父亲一生中最后一次钓鱼。
1976年初,父亲遭了车祸,从此不再出远门。但即使是在卧床不起时,他还渴望着有一天能够再去钓鱼。一天,为了给他寂寞的心带来一点慰藉,我说:“爸,等你好些了,咱们去钓鱼。你走不动,我骑车带着你。”我不是给他说宽心话,而是确实想这样做。他听了这话,苦笑了一下,声音颤抖着说:“钓鱼——?唉,下辈子喽,这辈子怕是没那个福气喽。”他声调凄凉,神情无限惆怅,眼睛凝视着虚空,象是看到了已经逝去的岁月。“你记不记得莲花寺的芦苇荡?”他说,“过了这么多年,水恐怕都干了……”。
1984年冬天,父亲在饱经人生磨难之后,寂寞地走完了他一生的路。他留下了一套完整的鱼具,带走了我永远不能再得到的父爱。几年来,每当我在漫漫长夜里想起父亲,想起他钓鱼时的神态,想起他最后说过的关于钓鱼的话,心里总是难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