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张绪田
弟媳是一位极普通的农家妇女。当在31岁那年,弟弟因病突然去世,留给她的是三个不懂事的孩子和年已七旬的老母。为了支撑这个残缺不全的家庭,有人劝她改嫁,有人劝她招赘一个男人进门,每每听到这些,她都一言不发,谁也猜不透她的心。她是一个大户人家闺女,尽管识字不多,但受三从四德影响极深,她认为自己的一切都是命里注定的,违背了天命,再挣扎也是白费力,因此,她对母亲讲,我不离开这个家,不离开孩子,不离开你,咱们就慢慢往下混吧,苦日子总有到头的时候。
从此,她就开始过起了漫长的寡居生活。秋麦两忙季节,姐姐和妹妹全家出动帮她,日常生活所有花销,由我和小弟全部包揽,日子虽苦,但也能将就过去。为了打熬寂寞,她把所有的爱都全部倾注给了母亲和三个孩子,晚上与母亲同床而睡,说东道西,谈古论今,回顾着生活的负重,又编织着美好的未来。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家务,使她还不到40岁时,头发就开始花白了,脸上也爬满了深深的皱纹,但在人前,她总是乐呵呵的,谁也觉察不出她失去丈夫携幼养老的艰难。
由于她的生活圈子很小,所以母亲和三个孩子便成了她的精神支柱,每当母亲被姐姐或妹妹接走,她就魂不守舍,六神无主,如果时间稍长一点,她都要隔几天去看望一下,母亲一回来,她就象见到久别的亲人,有说不尽道不完的话。农村的生活是清淡的,她为了使母亲能在这个世上多活几年,专门养了一群母鸡,每天早晨下地前,都要先给母亲煮两个荷包蛋,尽管有时母亲连筷子动也没动,但她总觉得尽了自己的一份孝心。
母亲的身体一直比较好,头脑相当清晰,家里的大事小事弟媳全由母亲作主,时间长了,不论什么事,只要母亲在,她就觉得有了主心骨。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一个深冬的早晨,家里只有母亲一人,她出门时不慎跌了一跤,从此病倒在床,再也起不来了,这无疑是给弟媳当头一棒,她从早到晚守着母亲,精心伺候,祈盼着母亲早日康复。
凭心而论,我们兄弟姐妹对母亲都是孝敬的,但由于常不在母亲身边,因此,弟媳在母亲心中的位置远远超过了我们,她在重病期间,只要一清醒过来,就叫弟媳到她跟前,拉着弟媳的手,用微弱的声音说:“我死不了,不要难过!”但母亲毕竟到了耄耋之年,除夕夜晚,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母亲去了,按照乡俗除夕夜晚和大年初一是不能放声恸哭的,姐姐强忍着泪水对早已憔悴不堪的弟媳说,妈已走了,再伤心也没用,你还是休息一下吧。弟媳一边用手梳理着母亲的头一边说,十几年来我和妈睡在一起心里总感到踏实,现在就让我再陪母亲睡几个晚上。于是,她和往常一样,静静地睡在母亲遗体旁边,在她的心里,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在安祥地沉睡。
在我们家乡,流传着一种风俗,凡是大家公认的孝子,当老人过世时,村人和亲戚都要为其披红戴花,以倡孝敬老人之风。为母亲送葬那天,村道里拥满了人,村里人一致认为弟媳为了侍奉老人,年轻守寡,真不容易,提出要以村民的名义给弟媳披红戴花。在鞭炮声中,弟媳披着一条鲜艳的红绸子,含着激动和感激的泪水,从村东到村西,不住向村人和亲朋鞠躬叩头。
对于一个普通农家妇女来说,这就是最高的荣誉,因此,她将那条红绸子象珍宝一样珍藏起来,一有空暇,就从箱子里取出来,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是为了追忆慈祥善良的母亲,还是借此来慰藉十多年来失去丈夫的痛苦?恐怕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每次我看到这条红绸子,心里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应该说这条红绸子是弟媳终生的荣耀,但透过这种荣耀,我仿佛看到人生一种悲剧,这个悲剧的主角则是弟媳。这条红绸子就象几千年传承下来的伦理道德,束缚了弟媳的感情,束缚了弟媳的人生——难道弟媳终生的心血就是为了换得这条红绸子吗?
如今,弟媳已当了婆婆和祖母,她将和母亲一样,默默地走着她漫漫的人生道路,她的儿孙们能不能理解到她的每一步路,都留着辛酸的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