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乾坤
白居易博得伟大诗人的名号,实在是得益于那些讽谕诗。秦中吟,新乐府者流,一吟悲一事,以其所言,近乎正声,然纵而观之,其中“非所宜言”者甚多,“讥讪怨谤”者亦不少,大失温柔敦厚之诗教,“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便是尤谬者。
白氏《新制布裘》诗中,以此两句而发感慨,足见兼济在其心中之位置。兼济、独善云云,语出《孟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意即见用时就要为天下人造福,不见用时只顾自我修养。儒术纵横天下,亚圣之言自被儒家奉为行动的准则。说是准则,大抵有些拔高乃至理想化,要不然,准则何神圣,而天晓得它有多少感召力和约束力,因为在很多时候,准则只是徒具形式而已,立时显出不尴不尬、又尴又尬的滑稽相来。白居易不识个中猫腻,一味倡言兼济,鄙弃独善,用心良苦,却不道风移俗易,人心不古,兼济的滋味已令百姓闻之而色变。卖官鬻爵便是一征。买官者之流,有多少有出类拔萃之才,有济世益民之想,上得台去,又有多少不是外沽兼济之名,暗结饕餮之势,聚敛以自肥?此中景况,小民百姓看得真切,故尔每每觉得此辈的“独善”较“兼济”为佳,因为独善还不至于将民脂民膏狼吞虎咽。
“兼济”便大不同了,权柄在握,正好为所欲为,私门可肥,受害者却是国家和小民。白居易显然没有看清个中机巧,因而大倡以天下为己任,却不明瞭兼济早已荒腔走板,甚至变了种,成了肥己者的最佳选择。不经其鼓吹,趋之者业已若鹜,经其鼓吹,则无异于误导,致使世象多扰攘了。且不言不在其位,亦欲谋其政,即令在其位者,又有多少在尽力谋政,造福一方?难怪孔夫子有言:“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也算是剖到了骨髓。因见信奉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兼济”者,总在为一己之私而经营,而钻营,而营营,而贪得无厌。当其不得已而“独善”,那是在谋官谋宦而图终南捷径;得意而“兼济”,那是聚敛所必须之手段。而一旦“兼济”起来,贻害便大是深重。“攀龙附凤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此辈之行也;“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此辈之态也;“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此辈之功也;“幸遇国家多故,正我辈得意之秋”,此辈之德也。故尔尽管有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真谛,那不过是布衣的赤子之心罢了,在此辈行、态、功、德面前,能有多大用场?世上并非无有真兼济,但那是两袖清风,难以轻肥的。而兼济真的作了招牌,便会包容下男盗女娼,其可怖,就在于能在合法外衣的掩护下而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类人,拔一毛而利天下犹不可,谁能承望其兼济?但他们在钩爪锯牙食人肉时,却还要大唱兼济的高调,摆出个至廉至洁至公至正的架式来,藉以欺世而盗名,那结果,就使得世事闹嚷嚷。元人张养浩就给这种“兼济”下了最好的注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以此再印证白居易的兼济说,此说的谬误便自然凸现了出来。白氏白氏,应钳尔口!
白氏之口纵可钳,假兼济者却并未寿终正寝,但经验教训了人们,使其明白了,不管此辈如何口吐莲花,如何祭起炫目的旗号,总之是信不得,穷寺富方丈,刮地皮而戕害民命者,即属此类。古代相去已远,若问今日之典型,曰陈希同,曰王宝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