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川夫
那天,全家人都不约而同地醒来得特别早,起来得也特别快,而且都显得特别地亲热特别地和气——今早轮我家铲锅底。
凡是在那个年代停留过的人,不管他是行将就木的老者还是刚刚堕地的婴儿,只要在那个年代呆过,便可以断定,那是他一生中最饥饿的日子。大人小孩,男的女的,每日每时每刻无不被饥饿折磨着,也就每日每时每刻无不都在想着吃。做梦也不例外。常常梦见自己哗啦啦地吞食了一大桌饭菜,紧跟着就被饥饿搅醒,留下满嘴盈溢的口水;后悔醒来,又饿得无法再人梦境,只能闭着眼睛,把那口水“咕咕”地咽将F去,又重新开始去想吃。那饥饿是刻骨铭心的。
当时,全村人都在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吃饭,每人每天二两粮,没法蒸馍,没法擀面,更不可能烙饼,只能熬糊糊,陕西人称“沫糊”,稀得可以照出人影。那时的小孩,个个都腆着个滚圆滚圆的大肚皮——稀糊糊喝的。
熬沫糊便必然会留下粘锅的铞底,食堂大锅也大,每顿都可以铲出一大碗来,锅底黄黄的,一卷一卷的,在那个年代,这无疑是无与伦比的美味。按照生产队的规定,锅底轮着铲,一户一顿,所有人便都眼巴巴地盼着轮到自家的那一天,而今早,便是我们家的这个喜庆的日子。
好不容易熬到饭时,我们兄妹三个拿起碗就要出门,才发现父亲仍旧稳稳地躺在炕上。我们催他,父亲却说,我这会难受得很,你妈领你们去吧。听见这话,我首先冒出的想法是这下可以多吃几口了。为了这个一闪而过的罪恶念头,我实实在在地愧疚至今。
全村老少都挤进公共食堂的大院,各家摆开各家的小桌,然后顺墙排开长队,去领属于自家的那一份;墙上写着“人民公社好,食堂幸福多”的大幅红标语。等别家都领完了沫糊,母亲便去铲锅底。她的大半个身子都埋进锅里,腰部使劲地扭动着,胳膊肘便一下一下从锅里闪出来,听声音,铁锅也象会被她铲下来一层。
一大碗锅底终于放在了小桌上,我们早就捏紧了筷子,那心情简直无法形容。这时我们却发现妈妈没有动。弟妹们立刻盯着我,我不解地看妈,妈却避开我的目光朝家那边望去,我突然明白了,急忙放下筷子,弟妹们也跟着放下筷子。
端回去和爸一块吃,最小的妹妹说。我们便很快地收起桌凳,拿起碗筷准备回家。然而,没出院门便被喝住了。一个公社下
来的干部吼道:谁让把饭端回去!妈妈的脸唰地白了,那干部冲过来,一把抢过锅底,说:收了!我感觉妈站不住了,忙扶住她,她还是慢慢地瘫坐下去,小妹妹大哭起来。
我不记得是怎么走出食堂院门的,只记得迎面刮来的风,吹得我脸上一片冰凉。我和弟弟扶着妈,妹妹扯着妈的后襟;走着,妈突然停下来,用沙哑的声音叮咛道:你爸要问,就说都吃饱了。我们一齐点头表示回应。
那是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三日,一个阴冷阴冷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