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山
蔓死缠
方言的微妙之处,往往在于不可用规范的文字来表达,一经表达再加上很标准的国语的发音,就淡乎寡味,没有了浓烈的乡土气息和特殊的感情,也没了那些细微的不可言传处。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常用这个词组,是表现一个人在顽强地对另一个人或一件事的纠缠的。你喋喋不休地为一件事和另一人争论,本来可以告一段落,但你还要争还要问,我的乡亲就要说你这人是个“蔓死缠”。一个小孩子,因为自己不懂的事很多,不断地向大人提出问题,刨根问,底,大人已经理屈词穷,已经没有可能得到合理的解释,那么大人就说小孩子是个“蔓死缠”。一位大胆而又顽强的青年,向一位自己所爱的女子求爱,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乡亲们也会说,“这小伙子是个蔓死缠”!《西厢记》里那位张生就是个“蔓死缠”。仔细体味这个词组,很有意思,它表达一种类同“纠缠如毒蛇,执著如怨鬼”(鲁迅语)精神时,有程度的差别,用的是一种轻微贬责之意,词的色彩很平和,很形象,有让人厌烦之意,无伤害他人之心。要真正懂得这个词的内涵,也不妨对这个词本身所实指的物事加以小验证。想想看,无论是瓜蔓、豆蔓、牵牛花蔓、瓜蒌子蔓还是别的什么藤类植物之蔓,那生长的顽强让人感动,不管是什么,只要攀上可供攀附的东西,它们就会一直攀下去,直到自己叶黄蔓干,老死也不下来。这种状态,被乡亲们看得多了,就感悟出人事上的道理,就用来比喻不依不饶的韧性精神,真是妙不可言。真的值得缠吗?缠得有意义吗?缠得还有自己的脸面吗?“蔓死缠”不管这些,还是没完没了地缠下去,只要你不怕被缠死,那么我就来缠你,用的是以柔克刚的软办法。所以偶一为之的人,乡亲们一笑置之,若是以这种精神和品格生存方法并成为性格特征的人,乡亲们往往是惹不起的。惹不起可以躲得起,当你要和这种人打交道时,乡亲们就会提醒你说,你千万不敢惹,那人是个“蔓死缠”
热粘皮
注意,“粘”这个词在方言里要读“zhan”的音,上声。与上面这个词组造词的办法相似,由生产经验取譬。“热粘皮”是一种果树的嫁接方法。在天气晴好的日子,在果树积蓄了力量,将发芽而未发芽之际,果农把要嫁接的果树的芽连着一块皮(不带木质)取下来,然后在另一棵树上削出相应的芽和皮的一块地方,很快贴上去,用麻丝扎牢,用不了几天,新嫁接的果树就开始发芽。这种嫁接的方法,既方便成活率又高,乡亲们就称之为“热粘皮”。这个词用之于人,也有贬的意思,这个人往往不那么自重,很愿意和别人套近乎,近乎之后,就贴住对方,乡亲们就会说这人是个“热粘皮”;如果一个人得寸进尺,给头上脸,乡亲们也会说这个人是个“热粘皮:如果一个人想摆脱另一个人,而且又无可奈何地摆不脱,只好自己苦笑一声,说对方是个“热粘皮”。小孩子不岔生,谁来都能和谁说话,谁来都能和谁玩闹,大人就说这个小孩子是个“热粘皮”。和“蔓死缠”一样,它们都是根据农业生产的知识生发出来的比喻性词组,也带上农业社会的比较普遍的心态,要循规蹈矩,要行为有度,有平和,所以这个词组的贬责之意中,往往也就把一些比较积极主动的精神行为冤枉了。热情、大胆、顽强、认理,等等比较符合现代人素质要求的一些品格,往往就被这些虽说轻微,但是乡人皆知其内涵之厉害的评价,扼杀掉埋没掉了。现在的乡镇企业家,出身於草莽,起家时都是些土头土脑的人物,当然这几年可以另当别论。但是当年,他们想办事办不成的时候,就曾经学过“热粘皮”,粘住你,长在你身上!看你办事不办事,看你还有什么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