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我有一友,爱书成癖,半生追求,尽在书籍。少时家贫,买不起书,求借不得,便做梁上君子,不幸被捉,还振振有辞:孔乙己说,窃不为偷。书既到手,挑灯夜读,母要省油,儿要读书,为了读书,“曲线救国”,吹灯假寐,待母熟睡,听闻鼾声,即点油灯,藏于被窝,以免露光,读到油尽,意犹未尽,却不得不睡。次晚添油,母怪而问之,吱唔不语,蒙混过去。久而久之,母有疑心,灵机一动,若有所悟,深夜留意,果然有“鬼”,本要发作,于心不忍,揽儿入怀,唉声叹气,手抚额头,焦发几缕,心中疼爱,默然无语。上学路途,捧书痴读,脚下踩空,跌入泥坑。假日牧羊,兼割青草,读书入迷,天昏地暗,羊已寻而不见,框中空空如也。一年到头,喜欢攒钱,不买吃喝,只买图书。经年积累,居然书可等身。
上了大学,换了人间。从早到晚,躲在图书馆,天下名著,尽在搜读之列。馆中有一女,颇有姿色,亭亭玉立,引人注目。入馆借书者,无不垂涎欲滴,惟有我那老友,书迷了心窍,一双并不近视的眼里,只有书楚楚动人。那女子偏也是个书痴,惺惺惜惺惺,对他格外垂顾,但凡孤本、珍本、禁阅本,主动出示,不索借书证,乐得我那朋友忘了自己姓甚名老几,凭什么大开眼界,乐不可支。可惜他榆木脑袋,永不开窍,直到毕业,仍孑然一身,走出校门时,陪伴他的除了书,还是书,此外一无所有。
有了工作,就有了工资,吃饭厉行节约,穿衣艰苦朴素,不抽烟,不喝酒,不玩牌,不跳舞,不交女朋友,有人就讥讽他:“省了钱买水晶棺呀?”他不气不恼,反倒正儿八经自嘲:“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说是这么说,做也不马虎,只要看上的书,债台高筑也要搞到手。平日不屑逛街,只要人到街上,必然径奔书店,看见有书的地方,就像有人看见了美女,非奔过去不可。一日,奉其妻命,携五百元巨款,去购洗衣机,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新华书店。妻在屋里翘首以待,望夫归,夫不归,心急如焚,他却因为囊空而饥肠辘辘,背着一大捆书,狼狈而回,气得妻要离婚,他反而没了主意,饥饿困乏加惶恐,使他双腿一软,跪在床前,一直跪到夜半,妻那里仍不松口,他一急,吟出了一首诗:“云淡风清近夜天,傍花随柳跪床前。时人不知余心苦,将谓偷闲学拜年。”吟毕,妻那里破啼为笑,扑进怀里又撒起了娇。这一次有惊无险,使他稍有收敛,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不上书店。其妻放松了警惕,允许他上街买菜,只给他八块八毛八分钱,规定他在二十分钟内把菜买回。他如蒙特赦,急奔书店,看得心痒,忍不住又买了本书,返到菜市,身上只有八分钱了,只够买一根蒜苗,还陪了不少好话。当然,等待他的,是一夜没敢上床。
一日心血来潮,光临我那老友“寒舍”,推门而人,不知立到哪儿合适,更不要奢望坐了。床上床下,桌前桌后,四面墙壁,都被书占领。问:“嫂夫人呢?”苦笑而摇头,不言而自明:其妻被书撵跑了。我惜然道:“嫂夫人好漂亮呀!”我那老友泪流一脸,恓惶了半天,却说:“噢,还是书好!书不嫌贫爱富,书不挑肥拣瘦,书不无事生非,书不争风吃醋,无悲欢离合,无喜怒哀乐,无七情六欲,无三心二意,爱则手不释卷,恨则置之可也,忙则书里偷闲,闲则书里求乐,乐则束之高阁,行则随身携带,卧则抱书安眠,朝夕为伴,肝胆相照,解闷去忧,宽心释怀,即使出恭,也可倾心交谈!敢问世间,还有什么堪与书相提并论?”
听友一言,胜读十年书也。
此友为谁?昔西安饱学之士李水海也,现供职于无锡教育学院,已著作等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