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阳
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没出名,穿一身油渍麻花的工作服,在一堆废铜烂铁中寻宝,人称“破烂王”。据说,他给国家节约了几十万元,却不被人理解,反倒觉得他有些怪。结识后发现他竟是一个很直爽的人,不图名,不图利,按他说的,又没有事可做,就给自己找点活干。
我说难得你有这份闲情雅致。他听了就看我。他当过火车的司机,干过铆工,耳背。不过这回听得真切,黑皱的脸露出一丝笑来。他说,我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评价呢。或因长久不为人理解,他此时有些激动。
这以后我们成了朋友。闲了免不了去他家闲谝。他很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正宗麻辣川菜,别具一格。尤其他用柏树枝和锯末熏烤的腊肉,红中带黑,黑里透红;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好吃极了。每次吃过,还要带一些回家。在那儿我一点也不觉得拘束,抽烟喝酒吹牛皮,很痛快。虽然烟是五角一包的劣质雪茄,酒是一块六一瓶的“蚌埠酒”,在我们却是仙家独享琼浆玉液一样的美妙。一瓶见底,两瓶过半。看我们喝得差不多了,瘦弱开朗的女主人就会劝我们:“酒不值钱,人要紧呢,注意自个的身体。”于是,撤酒上茶。茶是老胡叶子,一块钱一包,看似粗劣味道却好,很助谈兴。于是摆起龙门阵,说的全是厂里的事。有数据有看法有见地,只因无人采纳,他显得有些苦恼。
他是个粗人,文化水平不高,自称“蒙学子”不甚看书读报,唯对“三字经”这类幼儿教材情有独钟,并做为生活指南加以引用。他身后没有子嗣,收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他呵护有加从不打骂。为了供儿女上学,他和妻子勒紧裤带艰难度日,儿女长大后,他又将其身世如实告知,并引子见其亲生父母,这在一般人是很难做到的。
他爱护儿女,儿女对他也很敬重很依恋,只是不理解他为何对自己那么“酷”——在工厂做一天,回来还闲不住,开荒种地弄得春色满园,自己却得之甚少,果实多送工友和老乡了。那锄地的艰辛浇灌的恶臭,已然忘却,只留下一脸的兴奋和一夜不休的鼾声。
“有啥子办法,闲不住嘛。”他自己评价自己。他的事迹,最终被人挖掘出来,成了“双增双节”的模范。从省里开会回来,他披红戴花,在锣鼓鞭炮声中走下轿车,迎接他的是厂长、书记和地县领导。这个从四川盆地走出来的“川娃子”,没想到年近六旬受此殊荣。他激动万分,把那张载着他的事迹的报纸寄回老家,与族人共享欢乐。
年底,省里组织安排他去疗养,去上海深圳海南旅游参观,用了整整两个月时间。回来时他胸戴奖章红光满面,人们几乎认他不出。问他此行感想,他没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笑说丢人真丢人。原来头次在人民大厦住宿没经验,晚上找不到被子,又怕受凉得病,只好坐到天亮。第二天,问服务员才知毛巾被就放在被罩下边,弄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笑话。
有些事他不愿表现自己,但又不能拒绝——比如拿着别人写的材料到处演讲,比如每天坚持两小时的义务劳动。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累,加之长期超负荷运转积劳成疾,他便办了离退手续。
眼下,工厂已大不如前,人员下岗工资开不出。没办法,他除了开荒种地,还得靠捡破烂维持生计。厂里怕影响不好,答应给他发特殊津贴,被他婉言谢绝了。他说“别人能干我为什么不能?”于是,他每天和妻子背着背篓拉着车子,走街串巷挺辛苦的。过了一年,他就病倒了。先是关节痛,后来波及腿和腰,疼得他在床上打滚,却舍不得化钱。在妻子和儿女的恳求下,才免强答应做“CT”。后查明是风湿心脏病,已到晚期,他便后悔不该化那么多钱。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病床上。他已经不行了,说话都很困难,心情却好。对于死他看得很淡,他说死后不要影响别人,不开追悼会,不要给儿女增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