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文/周矢
西安日报的高亚平先生写一个报告文学,是关于全国公安系统唯一被表彰的一家派出所的故事,采访的时候约我去旁听,于是我认识了这位警察,一位做政治思想工作的警察。
说实话,我对警察的印象并不那么好,总觉得是凡姓警的都有一张不那么好看的脸,因此心底里曾暗暗想过,我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一张亲切温和敦厚善良的警察脸吗?听亚平说这家长安路派出所是全国文明示范窗口,便由不得想去看一看这窗口里的脸长得什么模样了。这一去,第一个认识的就是孙炳申。
那一天正赶上这家派出所休假,是因为连续二十多天的连轴转告一段落,先是自行车盗窃案十天的专项斗争,接着是九天全国书市的治安值勤,又是一周全国优秀旅游城市迎检,终于告一段落了,集体放假一天,组织了一个全所的“秋游”活动。我去的时候,正赶上吃中午饭,四十多名警察全穿了便衣坐了五六桌,按部队的规矩,开饭之前,这位当教导员的孙炳申致“饭前训词”,我就听他说:只说三句话,第一,大家辛苦了二十多天,今天好好放松一下;第二,感谢新闻单位的朋友来采访我们,宣传我们;第三,今天开禁,允许喝酒,放开喝。完了,一分钟,干脆利索,于是开喝。
于是大家都笑,都吃。我就奇怪了,问坐在旁边的孙炳申什么叫开禁?他笑着说,我们所有一道禁酒令,值勤上班时间禁止喝酒,违禁者第一次黄牌警告,大会检查,扣罚当月津贴,第二次离岗学习,要是犯了三次,那就对不起,送你到分局政工科,就是说我这个所就不要你了。大家辛苦了二十多天,所以今天给他们开禁。
但是很奇怪,禁是开了,孙炳申在饭桌上却从头到尾滴酒不沾。我问同坐一桌吃饭的所长张聚奇,这老孙从来就不喝酒?张聚奇是个快活人,朝我挤挤眼睛,说你问他自己。老孙微微一笑,告诉我他过去很能喝,号称能喝半斤的都怕老孙,而且和部下一起喝。可是喝酒误事。有位警察喝一回酒,一辆伏尔加撞到树上,一万多元就不见了。当民警精神压力大,经常连轴转的工作强度常使大家疲劳,就有人用酒来刺激自己,结果就容易出事误事,所以我们下了这道禁酒令,真罚,专门印制了“饮酒处罚通知单”,现在好了,因酒误事的基本没有了。
所以你不喝酒?我问。
所以我不喝酒。他说,带个头吧。
我注意观察孙炳申。这个老孙四十多岁年纪,略微有一点发胖,方脸盘儿肉肉的,眼睛总眯着一丝微笑,怎么看也看不出我印象中的那张黑黑的警察脸,倒像一个温厚的家长。我有了兴趣了,就说,讲一个你的故事吧,有意思的,你最感动的,说给我听听。老孙想了想,还带着那副笑容说,有意思的?好像都不感动人,都平常着啦。
坐在旁边的王刚说,讲你抬尸体的故事。
老孙说:那有意思吗?一点意思也没有。西后地一个修自行车的,大夏天的在家里死了,一个亲属都没有,没人知道。一个礼拜,邻居受不住那臭味儿了,报到所里来,我就带了两个民警砸开门进去了,好家伙,不敢动,一动身上往下掉肉,都生蛆了,那个臭呀,我们硬抬着他下五楼,抬了四十多米,回来整整一天不想吃饭,那有意思吗?
高亚平说,那就讲红包的故事,那故事感动人。
老孙摇摇头,不见得。不就两个一千元吗?市建一公司的那个老韩要给老婆办农转非户口,他是想不送礼办不成,就给我们的片儿警小刘塞了一千块钱,小刘就交到我这儿了。小刘刚接手就调了工作,老韩的事归小郑管了。老韩一想坏菜了,那一千块钱白送了,就又给小郑的床单底下塞了一千元。你想想,人家送了一次又一次,不就为了办一个农转非怕办不成吗?你要是当下摆着脸给人家退了,还不让这老韩整天睡不着觉了?我们就没退。过了一个月,户口办下来了,我带着小郑一起到老韩家去,把新户口和他送的钱一起给了他,他高兴,我们也放心了,不就这么回事吗?
亚平说,听说当时他都感动得哭了。
老孙说,他是哭了,说在长安路派出所不花钱就能办事。这才怪了,谁说办农转非要塞钱哩?如今这世道,平平常常按规矩办的事反倒让人感动得哭了,你说这日怪不日怪?
我看着孙炳申的眼睛,他的两只不很大的眼睛里流出的仍是那一种平常的微笑,一种忠厚长者的家长式的微笑,我看不出一丝做作来。
我想,当孙炳申把办好的农转非户口和那一笔钱送到那位老韩手上时,他一定也是板着那副警察脸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气和老韩说话的吧?也许他还要用警察的口气批评老韩送礼的错误哩。可是老韩想得到孙炳申没有立即就把钱退到老韩手上的那一份用心吗?
这么一想,我明白为什么我一直看到的都是那么一种警察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