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凤梅
我又梦见了路遥,他还是端着那个似盆样的老碗,大口大口地吃着揪面片。我问:“你能吃得完吗?”他答:“吃得完。”梦醒了,我想:难道在另一个世界的他仍然饥饿吗?
(一)
人说梦是现实生活在大脑中的印记。在我的记忆中路遥总是与饥饿有缘,少时是家境所致,长大了却是为事业所累。
在60年代初的那三年困难时期,我们上初中,正是长身体,需营养的时候。然而,现实生活给予我们的却是每天两顿稀饭。正如路遥在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所描述得一样,在中学的院子里摆有十几个大盆,每到开饭时间,炊事员依次将稀饭倒人大瓷盆内,学生们以班为单位排成队,由当天的值日生打饭。那真是名副其实的稀饭,偌大一个盆,只有盆底才有一些小米粒,或黑豆片,或高梁粒。盆上边则漂一些菜叶,或难以下咽的高梁壳。就是这样的饭,每人也只能分到半碗,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真是饱尝了饥饿的滋味。后来,情况稍微好一些,有了干食,但每顿只能吃到两个拳头般大的玉米面馍,饥饿仍然折磨着每一个住校生,这就是路遥青少年时代的遭际。
70年代中期,路遥参加了工作,应说该与饥饿绝缘了。然而,情况并非如此。饥饿依然如影随形地随着他。他有时为了喝一顿稀饭,不得不从家中“偷”小米,几个人合伙做着吃。至于白馍就大葱就算是一顿饭,也是司空见惯的事,而一天只吃一顿饭也并不少见。那时,我还在延安工作,每次来省城,只要遇吃饭时间,他都要带我去街上小摊上吃饭。当时我想:一个名人就如此生活?我把想法告诉路遥,他说:“没办法,我不想把时间都花在生活上。”80年代末,我也调至西安工作。一次,我去文学界的朋友陈泽顺家玩,刚坐下路遥也来了。他对我说:“我还没吃早饭呢,凤梅,你去给我做一碗揪面片。”我们一听都愣住了,当时已是下午3点多钟,他竟然没吃早饭!我赶忙挽了袖子准备进厨房,陈泽顺的妻子袁平说:“你们聊吧,我来做。”袁平的手脚很麻利,不一会就将一个小盆端了出来。那是一个花颜色的搪瓷小盆,盛了满满一盆面片。路遥接过盆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那样津津有味,让我这个胃口一向不好的人羡慕之极。
我知道路遥喜欢吃家乡饭,多次对他说:“想吃陕北饭,就到我家来。”他始终没有来,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为吃一顿饭跑那么远,太费时间。”也许就是因为舍不得时间,才使他的生活一直处于一种凑合状态,连最普遍的陕北饭食,竟成了他常常的企盼,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念念不忘陕北的洋芋搓搓、揪面片、杂面抿节……,这就是他在事业上的巨大付出。事业就是一切,这是他的成功所在,也是他的不幸所在。
(二)
1963年,路遥考入初中,他原以为顺着这条路可以攀上理想之巅。然而,贫寒的家境将他拒于中学门外。他毫不犹豫地找到当时担任大队党支部书记的我父亲要求帮忙。我父亲见他聪明,将来很可能是个人材,便全力以赴地帮他跨过了人生的一道坎。
1966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开始,全国所有学校都停课了。此时的路遥思考更多的恐怕还是对命运的抗争,他利用一切闲暇时间拼命地阅读各类文学作品,有时会从门上加了封条的中学图书馆的破窗子里钻进去,一整天地呆在那里阅读。这一时期的广泛阅读,对他后来走上文学之路奠定了坚实基础。
1968年11月,我与路遥同时返乡劳动。一辈子苦挣苦熬在黄土地上的命运又一次摆在我们面前。一向安于现状的我,一下子陷入听天由命的状态。而路遥则说:“大学还要招生,我们还有机会。”他建议我读《红与黑》,这是他向我推荐的第一本书。《红与黑》在当时是禁书,我自然无法找到,也就不理解他为什么推荐这本书。后来,我读了《红与黑》及他的小说《人生》,才明白他的用意。我们同是寒门子弟,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去奋争呵!
1970年,我参加了工作,路遥则当了马家店小学(现路遥小学)的教师,这期间他的人生奋斗目标更为明确,他利用教学余暇时间,拼命地阅读。家境不好买不起许多书,他便借,只要能借到的书他都读。同时,他还自修日语。他家距学校大概有2华里路,他将日语单词写在沿路的墙上、石头上,利用每天往返的时间记忆、背诵。以后路遥逐步走上文学之路,在这条路的跋涉中他特别舍得付出,表现出非凡的毅力和吃苦精神。有一次,我与路遥同坐一辆公共汽车回延安。他上车很晚,已无座位,他便在引攀盖上坐下来。汽车一开动,他就心神专注地思索起来,并不时地拿出小本写点什么。后来他突然脸色很不好看,我想与他换位,但车内十分拥挤,也无法挪动。还是就近的一位熟人让位与他,他不好意思地说:“奇怪,我从不晕车,今天这是怎么啦?”我知道那是他用脑过度所致。不久,他与谷溪等人一起编辑出版了诗集《延安山花》。这本诗集如一枝报春的迎春花,不仅提高了路遥的知名度,而且为他的文学创作奠定了基础。
(三)
1981年,我写了一个小册子,请他为我找个出版单位,他在回信中说:“我相信一个人只要永远对自己的现实不满足,怀着热烈的爱去追求新的生活,那么必定会有收获。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受的苦,这是一位大师的话。的确,这是千真万确的。”他相信只要舍得付出,就会有建树。因此,在文学创作中,他总有拼命三郎的劲头。一次他告诉我:在写一个中篇时,他曾连续伏案7天7夜,最后竟晕倒在厕所里。路遥常常通宵工作,直到第二天早晨6点才上床休息,中午12点起床后又开始写作。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就是这么拼出来的。其间,这种过度的拼搏,使他的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他曾与我探讨是选择健康?还是选择事业?我的意见是选择健康,他却不以为然。他说二者哪个也不能舍弃,如果硬要选择,他选择事业,在40岁之前必须完成《平凡的世界》这部著作。结果,他如愿以尝,并获得了大奖。此后他还连续构思了6个中篇,可惜上帝不怜悯他的这份执着追求和辛劳,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一篇就永远地走了。一些熟悉他的朋友痛惜地说:“路遥是累死的,饿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