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松成
老街是僵瘦的,在黄昏的天际下,它苍凉得尤如一段弯曲的古木。湉湉幽蓝的河水,夜夜舐舔着它,木刻般粗笨的圆柱与板壁构成的阁楼,倾斜在铅色浓郁的阴影里……长青藤沿着脱落的粉墙,牵延而上,把高低错落的板石房,绕成一团春色。
走过老街,街巷空空,青石明净。昨天的脚窝儿已被雨水洗涤得锃亮溜光。母亲说,我就降生在这条街巷,落地清亮的啼哭,从街头传到街尾,惊醒了那个缱绻多梦的仲春之夜——那会儿,老街其实并不老,正是蓬蓬勃勃,血气方刚,弹腿踢足的年龄。逢场时,人声鼎沸,三山五岭的人汇聚于此,密集的人流,你挤我撞。等到场散人去,空荡荡的街巷,便会发现失落的绣花荷包,烟袋勺,踩烂的草鞋,踏扁的蝈蝈笼儿……早晨,河岸的码头,竹篙轻点,桨声欸乃,薄雾缥渺的河面,云帆悠悠远走;傍晚,纤夫厚重的脚掌,“咚咚”声如槌落鼓面,接下是“吱嘎吱嘎”的开门声,如丝如弦,这一夜猜拳声,便要吼到天亮。
老街吸纳着水的灵气。有水,男子粗犷挺拔,女子泼辣而不失妩媚。水滋润着老街,养育着老街,当然也锤炼着老街的人格。八三年,老街遭受了百年未遇的水患,家家户户遭水三、四尺深。老街在呼啸狂泄的水边,脆弱渺小似秋天的一片枯叶……然而,就是这条瑟缩甚至即将崩溃的老街,千钧一发却张扬出了一种无私无畏的豪情,当浊浪滔滔的河面传来呼救声的时候,老街第一个蹿出了年约六旬的魏四公,接下是艄工王三,理发匠张道顺,补鞋匠刘石袞……救人的场面惊心动魄:一节断木挟波携浪冲进了浩淼的河湾。湍急的浊流,被耸峙凸出的山崖,揉成了一个“S”形,水“轰”然一声消弥了奔腾的走势,继而浪花飞溅,形成了巨大的涡流。断木到了这里便不走了,忽溜溜打着旋儿……四、五个汉子却看清了,断木上伏着一男一女。魏四公“刷刷刷”游在最前面,身后是几颗时隐时没的脑袋。人们艰难地将断木从涡流的引力中导引出来,一群人又护着断木,随浊流漂了三、四里,终于在一处缓水区靠了岸…
这是老街的故事中的一个小小插曲。岁月的衍变无法阻挡,新陈代谢是自然的法则。风烛残年的老街,在蹒跚的步履中,颤动着手指给自己画上了句号。走进老街,走进筒子似的幽深的小巷,拾级叩响梦中的记忆,那并不遥远的日子,却已变得如此陌生。老街的轮廓,粗糙质朴的木纹,依然还传递着尚未散尽的余温……那一刻,无法遏止的泪水,哗哗涌出了我的眼窝,一种留恋浓烈的亲情,在我的血管里奔突。我不由得想起今年暮春时,一群前来拍摄《西部画册》的摄影家们。那天,我作为他们的向导,领着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了河湾,手指着那片灰蒙蒙的卧在茫茫烟雨中的房舍,感触地说: “喏,瞧吧,一幅历史的存照!”
他们“哇”的一声惊叫,雀跃着拥遍了老街。这些远方的客人,在老街泡了两天,不!是拍了两天。八、九架名贵的相机“咔嚓”个不停。他们咂嘴、摇头,双目发直,絮絮叨叨说着什么……我疑惑地问:
“你们拍到了什么?”
“昨天,一个完完整整的昨天!”
“昨天?”
“对!昨天,一个美妙的契合点,一枚西部的链扣……”
他们笑吟吟,喜滋滋地离去了,带了老街最后一张存照,同时也带走了一个颓废、陈旧却又浴满温馨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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