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文/丁肃清
我们驱车沿着曲曲弯弯的带子一般的公路,来到大山里。
同事们都猎奇往上登顶去了,我偷闲坐在半山腰等他们。我想,大家来这个地方,无非是为了享受一下大自然的闲适。都市生活太喧闹了、太拥挤了。
离我不远处的山坡上,有挖掘的声音。是一个老人,正在栽树,他挖好坑,把一棵小树苗放在坑里,细细地端详,然后一锹一锹地拥上土,蹲在旁边用两只手执著地拍击着,再然后坐在小树苗旁独自乐着。
我凑过去和他搭话。他站起身,两只手拄着一把铁锨笑呵呵地看我,那铁锨木把光溜溜的,在太阳下一闪一闪地,跳耀着银白的光亮。
我说:“你老人家在种树啊?”
“啊。”他只用一个字回答,笑着。
我又问:“怎么就一个人?”
“啊。”他依然用一个“啊”字回答我,依然笑着。
我坐下来,老人也坐下来了。然后叙话。我边叙话,边吃着带来的点心。老人也解开一块粗布,取出了吃的。那是一大块黑黑的、干硬的窝头。他“咯嘣、咯嘣”地,使劲地啃、啃着。我嘴里的点心咽不下去了,递过去点心让他吃,他推开我的手说:“你这洋玩艺儿,俺吃不惯,俺吃这个惯了。”
在他的手和我的手接触的那一瞬间,我感觉到一种粗硬的撞击。我开始注意老人的那双手。那是一双什么样的手啊!粗拉拉的,黑黑的,有棱有角的,看上去像两块石头。他手指头的每一个关节,都裂着口子,留着干了的血痕,或正在流着红红的鲜血。
我问:“你经常在这里栽树吗?”“啊。”“有多长时间了?”“记不清了,没有记。”“村子离这里远吗?”
他用手指指大山的背面。我问他是不是每天都回去?他说不是,隔三天五天回去一趟,取取干粮。
“是谁派你来种树的吗?”我问。
老人愣了,思考了一会儿我说的话,呵呵地笑了:“谁派我干啥呀?俺愿意的。”
说起种树老人的话就稠了,我随着他的指指点点,环视着漫山遍野的绿荫,真不敢相信,这郁郁葱葱无边无际的绿树,都出自老人的手!那是需要多么长的时间、多么巨大的付出啊!这时我才发现,在老人的背后,有一间石头砌成的房子,我问他是不是住在这里?他说:“啊。”
“冬天也在这里吗?”“啊。”“冬天在这里不冷吗?”
老人激灵了一下,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哎呀,冷啊!风呼呼呼的,盖三条被子,用石头压住被窝角儿,还是冷。这还不算,那石头缝里有蝎子,睡着睡着就爬到俺身上,俺一动就蛰俺,把俺垫得浑身疼、浑身都肿了,蛰得俺苦哇,没有办法就呜呜地哭。”老人说到这里,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我的心里有点儿酸,扭过头去,凝望着那郁郁葱葱栽满绿树的大山,他图的什么呀?我想。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擦手,擦我刚刚吃完点心的油腻腻的手。
老人拽了我一把,我扭回头。他正俩手捧着一个绿色的军用水壶,那是一把磨得掉了漆的军用水壶,他倒着里面的水让我洗手。我洗着洗着突然停下来,把那水壶扶正说:“这水,你还要喝的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还能去打。”他告诉我用完了还能去山泉处灌水。
那壶水,清澈地在我的双手上流溢着,那握在一双粗黑的、有棱有角的、每个关节都裂着口子的手中的水壶,一直在我的一双细嫩的、白嫩的、白晰的手上。
这个时候,同事们登顶回来了,我们要下山去了。老人说:“你们都在这儿坐会儿吧。”同事们似乎都没在意老人说的话,都在兴趣盎然地谈论上山的情致,都在继续猎奇:“呦,这是不是一个山神庙?”有人注意到老人的小屋:“嘿,还有涂鸦画呢!”
在老人住的石屋外的墙上,果然有一幅粉笔画:两个小人儿,都握着铁锹,在种树。
“这是你画的吗?”我问老人。
“啊。”老人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们再坐一会儿吧。”他说。
谁都没有在意老人的挽留,我们大家下山去了。
我一路无话,好象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郁牵扯着、牵扯着。
突然,隐约传来一曲豪放的山歌,在山凹里回荡、回荡,回荡成一串雷同的声音。
是那个老人在唱歌,没错儿,就是他!我顺着歌声望去,老人的身影,移动在山梁上,他大概要到有山泉的地方去灌水。
夕阳,此时像一枚巨大的蛋黄儿,缓缓地、缓缓地依托在山梁上,流溢在山梁上,流溢成一片金色的云彩。
离开那位老人已经很久很久了,烙在我心灵上的一个印象,也越来越浓了——深深的大山里,那个孤独的栽树老人,和那幅由孤独老人涂在墙上的孤独的粉笔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