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毛锜
有一则《农夫与他的儿子们》(一译《农夫与儿子》)的伊索寓言,由于其寓意颇耐人寻味,故流传甚广,且每每为人所津津乐道。直至不久前,我还看到一家报纸在介绍一位研究型教师的教学经验时在引用它。那则寓言的大意是说一个农夫想把稼穑的成功之道传授给几个儿子,便在弥留之际将他们叫到跟前说:“孩子们,我快要离开人世了;我留给你们的一切,全在咱家的葡萄园里可以找到。”几个儿子满以为父亲所说的是有关财宝的遗嘱,于是待老人一去世,他们就忙不迭地把园里的泥土翻了个底朝天。很遗憾,一件宝物也未找到。但是由于泥土翻得格外深透,葡萄却获得了破天荒的大丰收,令几个年轻的庄稼人大喜过望。寓言的最后,只画龙点晴式地轻轻点了一笔:勤劳本身就是财宝。
是生活中动辄出现的无独有偶的现象呢,抑或是一些研究东西方文化学者所说的“心理中西本自同”呢。万万没有想到,我于近日在信手翻阅一套元明清史料笔记丛书时,却不期然地从中发现了一段与上述寓言思路意蕴几乎相同,在寓意的含金量上也足以与其相颉颃的文字,简直可以说它就是一则活脱脱中国版的伊索寓言。我只是奇怪一些人经常在古代的说部、笔记中采撷寓言,怎么竟忽略了这颗晶莹可爱的珍珠呢。闲言少叙,还是让我们先来“奇文共欣赏”吧:
指窖止贪
三原王公恕,官至宫保,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见公子有难色,公语曰:“尔忧贫乎?家有素积,不必官中作仓鼠也。”引至宅后,指一处云:“此藏金所,有金一窖。”指一处云:“此藏银所,有银一窖”。后公卒,向指处掘之,皆空窖也。(见明代李中馥所著《原李耳载》,原无小标题,《指窖止贪》系重版时点校者所加)
一个是借葡萄园和儿子打哑迷,一个是指地窖和儿子玩猫腻;一个是运用古希腊老农狡黠的智慧治懒,一个是采取东方智者“空城计”的策略防贪。为人之父的用心良苦浑然一致,所用的手法又巧合地同出一辙,其结果如套改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白诗,又同样是“此处无宝胜有宝”的感悟。由此看来,称它是一则中国版的伊索寓言,决非牵强附会,出言无稽。
或谓:王恕的指窖防贪是否有东施效颦之嫌?是的,我开初也心存疑惑,可是经查有关资料,得知《伊索寓言》最早的中译本是明天启五年(1625年)出版的《况义》,而王恕则远在一百多年前的明正德三年(1508)已经作古,压根儿无缘读到。至于《原李耳载》一书的著者李中馥,天启四年(1624)中举,倒是有可能读到。但此人“性刚鲠,进退不苟”,记述士大夫言行,尤为细心谨严。纵然是读到也不会掠他人之美,更何况此系记述前辈贤达的行状,怎容得照葫芦画瓢般地去凭空杜撰。
或又谓:农夫别具一格的教诲使儿子们获得了葡萄的丰收,并从中领悟到勤劳本身就是财宝的人生真谛。那么王恕空窖警示的效果又如何呢?不错,虽《原李耳载》一书的著者惜墨如金,未将这一点点明,好在有关的明史资料却为我们提供了“追踪报道”式的回答:“恕有五子十三孙,多贤显,而少子承裕遂为南京户部尚书,有学行,不隳其声”、(见明焦竑著《献征录》)。在贿风如刀,无官不贪的封建官场,王恕的后代能出污泥而不染,未出一个纨祷子弟,免去了“刘玄德生儿不象贤”的物议。这足以说明他们在面对空窖时豁然猛醒,并自惭形秽,从而在品操和道德上获得了“终生受用不尽”的大丰收。
鉴于有些读者还可能对王恕这个历史人物不十分熟悉,此处似有必要略作交代:王恕(1415—1508)字宗贯,三原人,属我们陕西的乡贤。他从明正统十三年(1446)考中进士,由庶吉士授大理左评事起,经英宗、代宗、宪宗、孝宗四朝,历官十九任(中间一度因敢言直谏致“贵近侧目,帝亦厌苦之”而被罢官,孝宗朝因台省月月有人举荐而始得复出),最后官至吏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可以说是登上了明王朝封建官僚机构的金字塔顶。难得的是他一生为官总是乐贤下士,省身克己,刚正清严,始终如一。对封建官场的司空见惯的贪墨歪风尤是疾恶如仇,成化年间那个权倾朝野、臭名昭著的大贪污犯太监王敬,就是被他一手扳倒而被弃市的。不仅当时有同僚赞誉他为“国朝第一正人”,就连老百姓也作歌谣传唱道:“两京十二部,独有一王恕。”堪称是有口皆碑,誉满天下。明人笔记中有关他为官清廉的轶事很多,《指窖止贪》仅其中一例而已。斯人也而有斯轶闻,当顺理成章,不足为奇。只不过我并不满足仅仅把它看作一段精采的笔记雅谈,而宁愿将它作为一则上佳的寓言来读,就如同往日读《淳于髡荐士》、《赵襄子学御》一类古代的寓言那样。
如果说,《农夫与他的儿子们》那则伊索寓言启人心智,耐人寻味的话,那么这则中国版的伊索寓言《指窖止贪》,就更是发人深思,值得一读的了。尤其是在我们党大声疾呼要加大反腐败力度的今天,故而笔者不揣浅陋,特地拈出予以荐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