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绍龙
吹向山涧的叶象一群纷飞的小鸟。
脚在枯草间打着光滑的石板。叫不出名的树从石缝里枝丫出来,虬枝叫山垭口的风撕啮成一道道细软的弓。我知道,山涧朝阳坡地上沾有血色红印的双芽子和巴根草已拱出地面了,插在坟尖的柳已冒出豆大的芽。
清明了,来看看朋友。
他叫张继。注定泊在水里的命。在姑苏寒山寺之外,在唐朝之外。张继只是十里沟学校的老师。跟我同事,那会我常损他:你也佩叫张继?想想也怪冤枉,他小时候没读过唐诗,他父亲也没读过唐诗。他父亲是十里沟的山民,文盲。
张继不是文盲。初中毕业就到十里沟学校代课,是民办教师。他三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拄双拐。走路挺难的:左脚脚尖着地。待肩胛骨高高隆起的当儿,右腿和下半截的身子就靠着惯性荡向前去,当整个身子完成了一个“S”形动作之后,就算他走了一步。
张继在簸箕湾教学点。簸箕湾离学校有五六里地,雨季发山洪了,十几户人家的孩子因隔着湾没法上学。学校为抓升学率决定就在簸箕湾成立个教学点。学校有十多名教师,只有三名男教师,我和他,还有校长。校长不能去。我刚师范毕业,是学校唯一的一名“正规军”。张老师找到校长,说山里每户人家他都熟,说我是学校的“顶梁柱”,走不得。只得如此,我心里沉甸甸的。
张继平日多半住在湾里,每天把一只带两只猫耳的小闹钟系在他的拐上。教学生语文、数学,其实也就他一人。上音乐课吹笙和笛都行,或是吹竹叶片儿、学鸟叫、学野猫叫。上体育课时就让学生在竹林里翻竹子。竹子都是“把攥一”的,正合手,立着象竖起的双杠,学生们把小屁股撅起,向前翻或是向后翻。十多个孩子他也分班,是复设班,有的是一年级的,有的是二年级的。一年级学生上课的时候二年级的学生就做作业,或是在竹子上用小刀刻自己的名字。
那年,洪水来得早。张继和学生到十里沟学校开会。天变的时候张继就和学生急急地往湾内赶。他虽一点点的走着,学生们得小跑才能跟上他。十几个孩子簇着他,象呵护在羽翼下的一群小鸡雏。
雨在路上下了,越来越大。赶到湾里水涨了,也漫过了小石桥。张继把双拐拄在水里的石板上,大声的叫着“快、快、快”,竭力把身子站着,挡着洪水。学生们一个个从他面前仄身爬出了湾。山洪渐渐渐地大了,最后一个学生在爬到湾边的时候由于荒乱一下叫浪冲倒了,情况很是危急。张继本能的伸出了一只拐,朝前一顶,学生借力爬上了岸。张继失去了平衡,倒在了水里……
十多个学生站在岸边猛哭,湾水猛涨三寸……
学生们在坡地为张老师盘了座坟。学生力不大,从满山遍野找来小石蛋。坟旁载上松树,还在坟顶插上柳。好多年了,松树已把石坟给遮了,一片葱绿。
月落乌啼,还有霜。下雨了,好冷。
我给他点支烟,玉溪的,放在坟前的一块平台上。他抽烟,那会儿他抽8分钱一包的“经济”牌。这地方常有人来,地上“红塔山”和“大运河”的烟壳叫雨淋得都变了色。来,喝点酒。我把一瓶双沟大曲酒倒在坟上,把瓶靠在点燃的烟旁,烟酒不分家吗。抽点,喝点,张继,明天我就要回县城了。我掏出带来的纸钱,点着。雨大了,我一点点的把身子靠向火,挡着山风,也想让这星闪烁的火焰,暖暖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