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高艳
座落于革命圣地的Z监狱迎来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盛事——全省分监区工作标准化现场会即将在该监召开！
于是，全监上下积极行动起来，各项准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灰沓沓的监狱警察顿长了精神，像刚集体吸过氧。女干警更是个个容光焕发、个个喜气洋洋，她们主动放弃休息连续训练，真诚实践政委“平时多流汗，‘战时’少丢脸”的谆谆教诲。我也是光荣的一员。
厅局领导终于大驾光临，现场会如期隆重开场。
监狱安排女干警方队最后一个汇报表演，据说高潮中戛然落幕更余味无穷。
一分监区方队、二分监区方队、三分监区方队、七十二人方队、防暴队……轮番表演立正、跨立、稍息，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齐步、正步、跑步，半面向左——转，敬礼！女警方队像英雄年代的雕塑一样一直跨立着充当背景。
二分监区方队被随机抽出来，正向、背向、斜向点名，一遍又一遍。我感觉双腿像被钢筋牵着，从大腿紧拉到脚踝，酸困得难受，而且酸困还势不可挡地向全身辐射穿肌透髓几近意志力边缘地带。我仿佛听到全身细胞都在叫苦连天，如季度审核会上的老低保户。
突然，游逸的思绪被折断——一只油光锃亮的黑蜘蛛正趴在陈的领沿上！它塌着肚仰着头喘着气，仿佛竞技归来好不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地儿正抓紧时间平衡自己。台上的领导观看方队表演，我屏住呼吸观看蜘蛛休息，真是景外有景啊。蜘蛛旁若无人地大扫腿向左转，没口令便急匆匆开步走，大概是正午的阳光烤得它无法彻底放松，或者是听到了待哺的儿子的哭声，或者想起该给瘫痪的老母换换尿布，或者只是想酒醒的丈夫……但愿它家务缠身但愿它性子急躁但愿它六条腿团结一致努力向前直达陈的脖子，那就有好戏看了！
陈，一贯面色凝重，上体永不疲倦地保持正直，举手投足透出富足的古典。她的古典优雅让她挤进了领导阶层。曾是她下属的小王说，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害怕软体动物，诸如蛇、蜈蚣、绿叶虫等，也包括蜘蛛。据说有一天陈接过小王递上来的文档，刚一打开就直线扔出去，脸色煞白呼吸急促。小王诚惶诚恐地捡起文件，发现发文字号处有一具蜘蛛干尸。如果我是小王，我就废物回收利用，拿一根红丝线穿过干尸的腹部制作成别具风格的书签。
二分监区的山管教流利地点完名，获得台上一致掌声。又抽到老李，他不挪窝地当了十三年老指导员，准行。
我收回目光：惊呆了——
那只不知疲倦的蜘蛛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草地（头发）越过沼泽（耳朵背后）攻上了三号高地，获得连升三级的好运！现在，它正沿着陈的耳轮怡然自得地踱着官步，远没有我开始想象的那样行色匆匆。也许，它根本就无父无母无妻子儿女无牵无挂，全然一个鳏夫于是除了爬还是爬。
让我万分惊诧的是陈。她并未大惊失色，反而像一根埋得很深的竹竿端溜溜地挺着。蜘蛛踱一步，陈极克制地微颤一下头（仅仅是微颤），好像一只麻雀飞离绷得很紧的高压线，很快就恢复原状。我并无惧蜘蛛症，可它如果趴在我身体任意部位，我一定管不住膨胀的厌恶情绪，一定想方设法立刻摆脱它。天生惧怕软体的陈又不知啥家伙光顾，她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因为疑虑会成倍加剧恐慌，像“非典”一样）。我看不见陈被外力撑开的眼睛，只看见她的衣领的颜色一圈一圈变深。我逸然的心开始不规则运动，觉得期待“西洋景”式的幸灾乐祸简直就是犯罪！该关一周禁闭。于是，开始思谋怎样乘台上领导集体眨眼的一瞬迅速拿下这只可恶的蜘蛛解救陈于水火。分解到位连贯一致协调统一干净利落万无一失等教练用语争先恐后地涌来
“第十一项，女干警方队汇报表演。”
万分庆幸：我没被蜘蛛掩埋。我还能听到总指挥的命令。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女干警个个全神贯注个个不顾一切地为荣誉奋斗。女人天生迷恋荣誉，警察的天职是维护荣誉，女警察是荣誉的最佳载体。
荣誉排挤蜘蛛。我自愿忘掉蜘蛛忘掉自己忘掉历史忘掉时间。
“敬礼——”
“礼毕——”
第二遍敬礼的时候，我感到不名爬行物在我前额挣扎：它分明是四条腿又好像是八条腿，似乎是前腿努力爬后退使劲蹬又好像一齐四面八方地乱踅。它的爬，与其说是爬行不如说是搔痒，又比搔痒更具挑逗更忍无可忍。凭直觉，我断定这家伙就是陈耳朵上的那只我曾欲算计的蜘蛛。它几时腾空而起侵略我神圣的黄金地段？几时呀！我后悔自己不久前的廉价自责。就在此时，它失足掉进汗珠汇成的汪洋。谢天谢地。万有引力定律将以上帝的胸怀解救受苦受难者。我兴奋地想象着被裹得滚圆的蜘蛛爬得很高摔得特重的戏剧下场。然而，我高挺的鼻子帮了它的忙。这只该死的蜘蛛竟抓住半面向右转的机遇摆脱了粉身碎骨的该有下场！方队向中看齐的时候，它正趴在我鼻窝处喘着粗气感叹有惊无险。
掌声雷动。主席台上的领导起身走下来与第一排的同志握手。走在最前头的领导与陈握手时目光一直瞅着我的脸。我紧张地绷紧所有的肌肉，蜘蛛似乎也感觉到紧张，努力蜷缩身体以减少接触面。我祈求它自由落体！
一只圆润光滑的大手越过陈的肩膀明确地向我伸来。我来不及卸手套就迎握上去，领导的手很厚实很有力。
所有惊讶的目光都最大限度地向我集中。我也惊讶。
最后，领导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我看到的是一支基础扎实作风过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干警队伍。个别同志的韧性更叫人难忘，值得提倡（全场的目光又一次向我射来）。……这次大会，是一次圆满成功的大会！（鼓掌）继往开来的大会！（打断讲话，鼓掌）开拓进取的大会！（再鼓掌）锻炼自身带动全局的大会！（经久不息地鼓掌）”
汇报表演结束。同事用担心我听见又担心我听不见的特别腔调和神色议论，我怎的中了头彩居然成了最大的赢家？
蜘蛛呢？不见了。什么时候走的？怎么走的？为什么走的？一连串的疑问滑下去又涌上来反反复复挤迫我的喉咙，干裂又酸涩。我仿佛丢了自己的某个重要器官，隐隐地痛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