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子宏
夏日的暖风,把人们对非典的心悸渐次剥离。肿瘤医院的门卫依然用手枪型的测温仪器,向我的脑门射击。高高的内四科病房,病榻上有我的妻。阳光照耀下的医院,鲜花怒放,绿草成茵。只有重病袭来时,才知道,这里是天堂,这里也是地狱。
尽管长发脱落,但妻子的笑容依然恬静美丽。白色帷幕下,病友们的交流如心无芥蒂的亲人。苦难把岁月拉长,而快乐把时光缩短。
两年前读陆幼青的《死亡日记》,便得知,肿瘤医院附近的小旅馆,患者的家属在省吃俭用,含辛茹苦地为亲人煲一锅汤,他们的承受能力是5万到10万元。世上的穷人就如海底的沙砾,亲人的重病把他们像浪搅沉沙那样,一波波地浮到水面。
如今,在医院附近的地下旅馆,我的房间的隔壁,是来自山西的农民老夫妻。他们风华正茂的儿子,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竟然是肝癌晚期。他们随身只携带了两千元,另一万元,要等亲友由家乡带来。老夫妻甚至怯怯地向我打听:住一天的医院,要花多少钱?我无言以对。一万元,甚至不够一次昂贵的紫杉醇针剂。
山西的老人蜗居于阴暗潮湿的地下室,等了一天又一天。他们期盼着医院有床位,好让儿子住院治疗。有人劝慰:你们的家底根本不足以挽救一个生命,还是回去吧。老人固执而坚强地摇头:孩子还年轻,实在不忍心。我颔首赞叹:眼前这对花甲的老人,是在非典疫情消退的六月,在我逐渐疲惫时,给予我的最大的感动。
很多时候,在病房外面的走廊,我们这些患者的亲属,用目光交流着心底的悲怆和无奈。一位母亲说过:我知道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是我必须竭尽全力。我说:也许,我们没有足够的金钱,但是,我们必须有足够的良心。
终于,我深切地体味到,耳濡目染的那些一贫如洗乃至家破人亡的故事,究竟是何等沉重的传奇。金钱的匮乏,对于突如其来的重病,永远是螳螂挡车的悲怆。但是,作为患者的亲人,我们没有什么悲天悯人的豪迈,也没有慷慨悲歌的气概,背负的却是足够的良心。对于亲人而言,我们永远在认真而顽强地充当黑夜里的一盏灯火。
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才有机会寻觅到希望的光色。无论前方是一路坦途还是沼泽遍地,良心永远是人生前行的指南针。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在令人心悸的医院,我们远离家乡,告别了温暖的家,但始终与亲人手牵手,亲密无间。我们背载的,便是价值连城的良心。但愿很久以后,回味起此刻的灾难,良心无愧处,我们会坦然而安静。也许,这是上帝带给我们灾难的同时,也赏赐的惟一的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