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日乾
读史让我留下一个印象,明太祖朱元璋是皇帝中最不讲理的。其突出表现,用我家乡群众的口语讲,就是最能给人“搜事”。“搜事”一词,义同于“吹毛求疵”罗织罪名,但它不是比喻,而是实指要在无事中“搜”出“事”来,很容易叫人联想到盯梢、诬陷、无限追索,和搜身、抄家、掘地三尺之类具体的蛮横恐怖行径来,似乎更具表现力。朱元璋在他一个人制定的等同于法律的《大诰》序里则出了一个更加可怕的字眼:“穷搜”。所谓“敢不急公而务私者,必穷搜其原而罪之。”一个人急公还是务私,那是全由他老人家说了算的,而无边无际无休无止直到尽头的“穷搜”,便是让无论怎样聪明谨慎的臣下也难以设防的法宝。
且看搜事专家是如何“穷搜”的。
王世贞《艺苑卮言》、吴乘枚《明鉴易知录》等书都有记载,说有一日,朱元璋在东阁,听到帘外履声橐橐,问是谁,答曰“老臣危素”。朱大不悦,说:“是你啊,我还以为是文天祥呢!既是元朝老臣,何不到和州看守余阙庙去?”余阙与危素同是元末人,余在与陈友谅作战中兵败自尽,而危素在明军攻进大都后也想自尽,而终于归降。此次受辱后真地被贬到和州守余阙庙的危素,于一年后的洪武五年羞愧而死。
犹如寓言里那只狼向可怜的羔羊问罪一样,朱元璋这一招是典型的给人搜事。对方明明回答是“老臣危素”,他却大斥什么“元朝老臣”。朱皇帝虽说早年失学肚子里没有几滴墨水,但他人倒不昧,后来不但跟着许多儒士补习文化,且喜附庸风雅,常常吟诗作赋,谁能相信他不明白危素嘴里的“老臣”之“老”,乃是“老迈”、“老朽”之“老”,而非“倚老卖老”,“前朝遗老”的“老”。他知道这位“为人侃直”的饱学文士,一生最大的内心隐痛,亦即最为某些人诟病的地方,就是没有像文天祥和余阙那样杀身取义,而是最终降了他朱元璋。所以他就遵奉韩非先生“主上用刑,若电若雷”的学说,突然给你一击,直戳你的伤疤,辱没你的人格,叫你一下子精神轰毁,然后把你开销掉。
就算是“老臣”二字由危素口里说出容易让人想到元朝老臣吧,难道这也是罪过吗?当初,不是你朱皇上乐意受降,又封他为翰林侍讲学上的吗?不是你还让他为你先人写碑文又写得令你称心如意吗?而且,不正是因为他老而名重,你曾免其退朝谒以示尊老体下的圣恩吗?
有人说,朱元璋不高兴是因为危素走路的“履声橐橐”,步履过于从容,表现得妄自尊大,叫人反感。照此观点,他走路必须任何时候都像做贼一样蹑足敛气(因为他未必知道皇帝在东阁),听到皇上问话应当马上“扑通”跪倒(虽是七十多岁,也不可顾及是否会因骨质疏松而弄成骨折),口称“罪该万死的老奴危素”才对。殊不知,是皇上认为老家伙可恶可杀才觉得他处处叫人反感,而不是老头子处处叫人反感才让皇上觉得可恶可杀。在传统的主流意识里,新朝是不辱先朝遗民的,甚至不事王侯隐居山林者还要尊为“高士”的。说来似乎难以置信,朱皇帝也曾表示过要像唐太宗一样对待前朝臣民。但唐太宗对曾是政敌而又不认错的魏征尚能委以重任,厚加礼遇,朱元璋却对已经弃暗投“明”的危素如此羞辱,其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我猜,朱洪武并不是真地厌恶危素对元朝的不忠,他收留重用的元朝官员士人并不少。相反,说不定他倒是对当初这老家伙曾欲“入井”的对抗行为深记不忘呢。只是立国之初急需用人,也要笼络民心,对“长于史”的危素便不能不团结、优待。而今《元史》已成,他的利用价值已经不大,况已有人议论“亡国之臣,不宜列侍从”,何不尽早除掉这老家伙倒可昭示天下:且莫一臣二主,务必忠于我朝。
联想到危素之后,朱元璋接续给更多的才能之士搜事以及不久便开始的大杀功臣、大兴文字之狱的恐怖行径,便不由想到已显生疏的“始乱终弃”和很是粗俗的“卸磨杀驴”的话来。弃之杀之已够寡恩残忍,却还要给对方搜事,辱骂受害者是卖身投靠的贱骨头,这实在叫人不能不叹强权暴政之下的无理可讲。
既无理可讲,我就为老危素遗憾,当时何不回敬朱皇帝:臣的确不是文天祥,但臣确是老了,老得瞎了双眼,还以为陛下是唐太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