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晴天
秋天,杀院子里的藤蔓最是过瘾,因为不管它长多高,就算爬上参天古木的树头,我只要认准它下面的根,一刀,就成了!好比有一次看梁朝伟演的越南电影《三轮车佚》,黑帮把对手捆在椅子上,用胶条封住嘴,跟那人谈笑,说着说着突然出手,轻轻一刀从颈侧大动脉划过,血柱窜出,行刑者笑眯眯地闪开,“那人”则安安静静地倒下。
这藤也一样,你别看它在树头张牙舞爪,不知整死多少珍稀古木,其实下面的藤条也不过像根颈动脉,材质疏松得还不及艾草,轻轻一剪就断了!然后,当天失去光彩,次日耷拉叶子,再过几个星期,风一吹,全散了!
虽然明知只要轻轻一刀,往它“要命处”下功夫就成。可我还是喜欢先从树干中间位置抓住藤条,验明正身,告诉它“我要宰你了”,接着往下一剪,断了根,再用力拉,把它拖家带小地扯下来。
多过瘾哪!有时候容易得令人吃惊,只需抓住藤条轻轻一拉,就听见上面几声叹息,接着坠落整片乌云,我甚至得跑着躲开,以免被砸到。由此可知,这小角色,经年累月偷偷摸摸,也能积攒到惊人的规模、撂倒不少台面上的人物,甚至跟大人先生平起平坐。它们当然长得快,因为攀着别人,自己不必有骨头;它们又会买空卖空,用人家的钱炒作,甚至能把那像毛刷子般的细根,伸进寄主的身体吸血。从任何角度看,它们都很厉害,像是狠角色,只是真碰上狠角色,它们就像是柔软的颈动脉,连喊救命的能力都没有。
杀藤,我虽然狠,但也狠得仁慈。我的“杀”是为了“生”,杀藤是为了护树。我非嗜杀,乃不得已而杀;我非恨对手,乃是爱子民。所以我会选着落刀,譬如看到上面结了果子的,我可以暂时不杀,如同死牢里的女囚,有孕在身,总得等她生产之后再砍头。我知道那些藤萝的浆果是小鸟们的最爱,所以留着。黑心企业家如果养活一群人,当然不能乱杀。
又譬如紫藤,据说常要七年以上才开花,所以就算只长叶,我也会放一马,甚至把四周其余藤蔓全杀掉,留出更好的环境,指望它明年春天给我挂上一树的紫。而且如果那紫得真美,就算把下面的树牺牲,也没问题。谁让它美呢?美人理当使些英雄认栽。
另一种能被特赦的是金银花,这东西很会攀营,平常怎么看怎么讨厌、怎么平凡,但是一开花就不同了。多香啊!我还没靠近,已经嗅到气氛。有一回,感冒鼻子不通,正狠狠扯它的藤蔓,突然发现上面挂满金银花,赶紧松了手。不知为什么,这事让我想起二次大战集中营里的犹太美女。当别人排队进毒气室的时候,她们却能在德国军官的派对里举着酒杯。在主子的眼中,她们只被喜爱、不被尊重;她们是贱货,但像金银花,可以暂免一死。
还有一种“老大”,真称得上大哥,使我不得不尊重。是当它非但攀上一棵巨树,把那树缠死,而且盘据树头,以死去的树干为骨,以自己的藤叶为肉时,我也不会动它。动,有什么用?那树反正已经死了,留得这些活着的藤蔓在,不是很像另一棵树吗?如果那又是“长春藤”就更好了,到了冬天,别的树都只剩枯枝,只有这棵“假树”,还浓郁苍翠,扮演乱世中的君子。
“藤缠死树,后来反而变成树”的图片我在书上看过。只见一个编织如网的“空心树干”挺立着,原来那网子是藤,中间的“空心”是先前的树。当树干朽烂消失了,缠在上面的藤非但没跟着倒下,而且立在原地,成为一棵树的样子。好比土匪整垮了朝廷,闹上一阵,居然也读书习礼,成为当家的主子。这主子多伟大!是真正的平民皇帝。何况当他成了气候,非但自立门户,而且延伸人脉、安排班底,与邻近的树木结盟,我就更得敬畏三分了。要知道,当树木们被藤子缠上,就会拼命长高,免得被遮蔽阳光,结果变得头重脚轻。它们能不倒下,全赖其间穿梭拉扯的藤蔓,这时候如果把藤子由下面砍断,只怕藤还没死,先会倒下一堆树。
真是人有人的“潜规则”,树有树的“潜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