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辛建斌
每年10月15日国际盲人节,我就会想起故乡的丈丈叔。
丈丈叔住我家东邻居,大个子、红脸膛、高鼻梁,却是个盲人,听村人讲,他从小被拉了壮丁,解放前,拖一根打狗棍,双目失明地摸回了村子。有人说他的双眼是日本人打瞎的,也有人说是解放战争时打瞎的,总之,是在战场上被弄瞎的。我记事时,已是动荡的文革时期,村上造反派忙着抓现行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已无人过问丈丈叔眼瞎的原因,而丈丈叔好像也从未与人说起过这方面的事。我想,丈丈叔眼瞎的背后一定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他一定经历过大劫难。当时村人背后都叫他瞎子丈丈,知道他会口技,还能听出村巷里每个人的脚步声。
由于有那样复杂的身世,丈丈叔便没有享受农业社“五保户”的待遇,他必须自食其力,而且还赡养了一个年迈的母亲,精心侍候,养老送终。尽管他与同胞弟弟同住一个院子,由于弟媳是一个非常厉害、从早到晚骂声不断的外地女人,所以,兄弟两家形同陌路,从不来往。我记得,丈丈叔好像常年都在大队饲养室给牲口铡草备料,我父亲擩草,丈丈叔压铡刀。
丈丈叔给我记忆最多的依然在故乡的夏夜,村巷临沟的光场子上,从6月份就开始有人铺席纳凉,来听瞎子丈丈说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说岳全传》、《三侠五义》,他说得有声有色、惟妙惟肖,其水平远远高出如今电视上的说书人。当时,听众常达近百人,说到紧要处,他便得意地卖个关子,说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明晚分解。”惹得乡亲们纷纷求情,父亲忙回家倒茶奉上。有时,他应邀为大伙唱戏,《铡美案》、《五典坡》、《下河东》、《葫芦峪》、《金沙滩》等等,他一人唱多角,全本乱弹,口带家伙弦索,直唱得星光满天,或夜色凄惨,天地动容,催人泪下。尤其是他的拖腔鼻音,可谓余音缭绕,三日不绝,令村人效仿。在那个大破“四旧”、乡村文化荒寂的岁月里,因丈丈叔所创造的精神快餐而聚起的纳凉晚会每年竟持续到九月以后,给贫困中挣扎的乡亲们带来偌大的精神慰藉和生活的亮色。
我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丈丈叔病了,他终生没有娶妻,便没有儿女床前侍候,远嫁他乡的妹妹将他用架子车拉走。终有一天,有人报丧来,说丈丈死了。我和伙伴们便去十里外的他妹妹锁姑家看望,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丈丈叔就蜷缩僵死在他妹妹后院的一间小茅屋的土炕上。我执意让锁姑揭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想最后再看他一眼,谁料,随着白布揭去,两只硕大的苍蝇从丈丈叔已瞎的深眼窝里冲天而飞,仿佛可怜的丈丈叔愤起而坐,或乐观的丈丈叔最后再幽默一把,我浑身一颤,惊慌失措,魂飞九霄,其惨烈的模样永久地烙在我的记忆中,生命是怎样残酷得如抽丝一般从他刚强的躯壳里抽尽了……后来,村上来了很多人,搬尸回乡,让丈丈叔长眠于家乡的土地上,享年50多岁,这大约是公元1975年的事了。
水流云逝人安在?我的父母亦相继去世多年了,每年清明上坟,我都顺便去看看不远处丈丈叔的坟茔。怀念如秦腔的板路荡气回肠,想起他坦荡、自强、乐观、多才多艺的一生,我便告诉我的儿子,这里埋葬着一位杰出的民间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