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思纯
每年冬天,一定要抽时间回家。因为老屋的家有柴火炉子,有老母亲,从燎着火苗的火炉边看屋外白雪纷飞——于我,那是倍感亲切的图画。
老屋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黄土黑瓦,分堂屋、侧屋和偏屋,两扇木叶门,纸糊的木格子窗,属于地方传统的简单民居式样。与现在周围新建的青砖红瓦或贴上瓷砖的新型民居相比,老屋黯然失色,只是多了几分历史的厚重和几许怀旧之感。
建老屋的时候,我才四五岁光景。父亲给集体盖仓库不小心摔折了腰,干不得重活,母亲请了很多青壮劳动力来帮忙,而母亲自己则承担了全部端茶送水、做饭和日后的还劳力等等活计。那时候,母亲从来没叫过难。母亲那样的泼辣,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后来还是从亲戚嘴里陆陆续续听到一些关于父亲母亲复杂的家庭背景。
母亲原本是地主家的女孩儿。外公被批斗后没收了全部家产,外公外婆相继郁郁而终。母亲做了几年的童养媳,因为不堪人家的打骂离开了夫家,后来在一个大雪天,被两个舅舅张罗着,陪送了几台家具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父亲。父亲是个孤儿,被远房的亲戚收养做着挑山工,直到娶了如花似玉的母亲方才独门立户。母亲一贯行事麻利,老屋建好之后,更是屋里屋外,将大事小事打理得井井有条,让父亲可以安心侍弄他的田地。
她勤俭持家,又争强好胜,虽女红家务都是从头学起,没过两三年也成了远近皆知的巧媳妇。
每年冬天都是母亲最忙碌的时候,也是老屋最热闹的时候。打我记事起一直都是这样。
母亲要整理满屋的粮食,有些是要存储的,有些是要交的公粮。她白天晒谷子,晚上搣苞谷,然后再一袋袋装好,背到放杂物的阁楼上码放起来。当然她不只这些活,她还有几头猪每天都得有草喂,一顿不吃就饿得哼哼;她还有一家人的吃穿用度,今天老五的衣服破了,明天老四的鞋穿不上了,再过两天又该给在学校的老三送粮送棉袄了,哦,还有老六的病总是不见好,新年几个人的新衣服新鞋还没做完呢……当然还有,邻居张老大的媳妇又生了,她得去帮忙接生,还得加紧找些旧衣服改些奶娃娃穿的夹袄,旧衣服改得软和合身,那是给人家添喜,她一点不马虎;村头陈家院子七十几岁的老婶子过世了,她得去帮忙做老衣老帽老鞋什么的,顺便再帮厨子打打下手,那是积德行善,她更不马虎。我们常常听到她和邻居爽朗的笑谈,她大声斥责漫不经心的父亲,她吆喝着躲在屋里偷懒的我们这群丫头,她愤怒地抱怨和诅咒那些还没有杀掉的猪们把猪食拱到食槽外边,她亲昵地唤那些长得日渐丰盈的老母鸡,还有夜里她全身酸痛时发出一声比一声长的叹息……
老屋因为母亲的声音而丰满实在,老屋的冬天因为母亲的声音而鲜活温暖。
忙到年边儿腊月二十四的时候,母亲会一大早点兵似的把我们叫到老屋的院子里,捆上长长的扫帚扔给父亲,我们则要配合父亲将老屋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她收罗全部要浆洗的被单床帐和衣物,一连要洗上两三天,直到家里焕然一新。那时候的我是最闲的小人精儿,除了能帮母亲打打猪草,其他什么都帮不上。
那年除夕的头儿晚上,母亲便给我们展示了她精妙绝伦的“玩技”。
先前吩咐父亲买年货的时候捎回来一些五颜六色的彩纸,藏在母亲的箱柜里,我们并不知道做何用。这天晚上,母亲自己动手划好细细的蔑片,然后坐在火炉边,篾片在她手里绕来绕去地翻转、绑扎,一会儿,她便编好了一个镂空的圆球。母亲一边裁纸,一边教我们帮她给画好各种图案的红纸边糊上浆糊,再小心翼翼地按她的指点贴到圆球上。对于上下边圈的空格,她似胸有成竹,一把剪刀在手里上下翻飞,只“咔咔咔”几下,几只欲飞的蝴蝶翩然落到我们手上。父亲早已默默地在屋外备好了木头底座和铁丝的挂钩,又找来一个墨水瓶做成的小煤油灯固定在底座上。也就一杯茶的功夫,一个带着蝴蝶的红灯笼点亮了我们一家人的眼睛。
不记得从哪年开始,每到除夕夜,老屋门前都会高高地挂起两个红灯笼,上面彩纸的图案有母亲亲手绘的“五谷丰登”、“年年有余”,也有我们姊妹画的一张张如太阳公公似的笑脸。
一直都觉得老屋的冬天很暖和,也一直梦想着到了冬天就回家,陪母亲做做红灯笼。日子就在期盼中年复一年地过着,重复着季节的轮回,重复着年年相似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