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 余建本
母亲拽着我衣襟的手慢慢地松开,最终无力地掉在床上,这时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明白了她那双虽粗糙枯涩却给我了无限温暖的手,从此再也不会抚摸我了,禁不住泪涌眶颊。
母亲那双手在我的印象里十分深刻。幼时每到冬天棉袄里虱子作怪奇痒难耐时,拉起母亲那双粗糙的手,就能享受到一阵轻柔而又舒坦的挠抚。那时候我不知道还很年轻的母亲,为什么手上竟布满如高原深壑般的皴纹和裂口,还无缘故地责怪母亲的手咋就那么难看。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懂得了母亲那双手。母亲自小聪颖,心灵手巧,少年时就刻苦练习“女红”,剪裁纺绣无一不精,鴛鸯戏水、梁祝化蝶等复杂图像,经她那手绣(剪)得栩栩如生,缤纷夺目,同乡有男婚女嫁的人家都争着请她去做嫁妆或布置新房。虽是无偿的,但母亲从未拒绝过。后来生产队管理严格了,母亲无法出去,只好让别人把要做的活拿来,到晚上下工后熬夜赶做。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一件件让人惊羡不已的精美针绣彩图,在母亲那双神奇的手下产生。主人见后无不高兴万分,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多少给点“耗油费”。记得绣一双衬底也就是给一角钱,母亲积少成多,到我开学时她就揣着一包小毛票到学校给我交学费。
我们兄弟俩逐渐长大,家中的花销也跟着增多,而每一分钱都要靠母亲去挣。记得有几年母亲拐着一双小脚,走几十里路到一个商店领那质量极次的棉花,拿回家纺成粗线,再用土织布机织成粗布,供进山的人做绑腿带子。晚饭后,母亲把油灯眼子压到最小亮度,仅凭手感整夜的纺,不懂事的我总爱将头枕在母亲腿上,伴随着纺机的嗡嗡声进入香甜的梦,充满温暖和安全感。到了冬天,前半夜母亲在纺线车前不断地用口中的热气哈那冻得有些发僵的手,后半夜实在不行了,就坐到土织布机上用那双小脚配合着布满裂口的手“哐啷”“哐啷”地织起布来,成夜间脚和手剧烈活动,抵挡那刺骨的寒冷,为我们挣一点生活费用。这样一冬下来,经常见母亲那双粗糙的手上有殷红的鲜血顺着裂口滴出来,母亲怕弄脏了布,就用破棉布裹住,只露出几个指头通宵地织着。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母亲用这双手拔野菜,捋刺芽,碰到野榆树时更不惜力气扒下那树皮。这些东西拿回家后放在石臼内,用一个很沉重的木锤费力地捣,捣碎后捡去大碴子,用其余的加点麸皮捏成团子蒸熟吃,在那时能吃上这就算是“美餐”了。农历七、八月份,玉米粒还未完全成熟,为了让我们哥俩第二天上学不挨饿,母亲心里十分不忍地在天黑前到自留地里挑几棵老点的棒子掰回来,晚上摸黑用手把玉米粒从棒子上一颗颗抠下,黎明前在石碾子上压碎,与挖来的野菜揉在一起,赶我们天明上学时就带上了满意的干粮。
我们哥俩长大后相继走出农村,工作地点离家乡都有千里之遥,安家后几次想接母亲进城,可她不愿离开那承包地,谁也劝不动。她常给我们说:“自己手做的饭吃着心里踏实。”“手没挣,心莫动,用别人一条线都要记个人情!”。母亲这样说,也一直这样做,她那双手从未见闲过,逝世前两天还把墙角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临终走得干脆利落,一如她一生的为人。
母亲永远离开我们了,捧着母亲的手,我泣不成声。是这双劳作不息的手把我们一个个抚育成人的,它凸现着母亲勤劳善良和自强不息的传统美德,此时此际,我深深地感到,那是一双多么洁净而柔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