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荣光
1971年春天,我和村里一伙年轻人到50多里外的宝鸡峡工程一处工地上当民工,搞渠道衬砌。
到工地报了到,工地管事的要我们先给自己找住处。带队的公社领导指着工地旁边一个小村子,让去找间房子。由于全公社上千民工都挤进这里,住房奇缺,跑了一圈,只找见一个羊圈。没办法,只好起出圈底,垫上黄土,铺一层麦草将就着住。房子太小,我们12个人,一个挨一个睡,也只能挤11个,就这翻身时还得喊号子统一行动。辈分和年龄都最小,个子却最大的元娃只好睡在大家脚顶头。
当时时兴军事化,公社叫民兵营,公社书记任营长。本来我们生产队应该去22个人,但团支部书记东学提出成立青年突击队,年轻人满腔热血,齐声叫好,12个人就上了工地。工地副营长老胡是公社团委书记,对青年的事特别重视,大肆表扬之后,还安排我们上动员会表态。东学张口就道:“流大汗,拼命干,保证工程提前完!牵着龙王上旱塬,引来清泉灌良田!”全场顿时掌声雷动。
第二天蒙蒙亮,我们就到了工地。工地上一片静寂,别人可能还在睡觉,我们已经扑里扑腾地干开了。匠工王三熟练地清基、放线、搭模板,并指导大家按比例掺合混凝土。春末夏初,清晨还透着凉意,但紧张的劳动使大家额头都渗出了汗水。猎猎春风和着欢笑,时间也溜得飞快,到大家伙上工时,我们这儿一块两米见方的水泥预制板已经完工。为了加快进度,前一晚上大家商量:白天不吃饭,头天晚上给每人烙个锅盔,第二天在工地吃:“都是年轻人,吃铁都能消化”,谁还愿意稳稳当当坐着吃饭?
在工地上,我们进度最快,不几天就把别人拉下一截子,营部广播站整天在表扬。不过,谁也没想到,有一场非议已经在暗地酝酿。
一天晚上,胡副营长突然通知要我们停工。为啥?大家一片哗然,可他扭头就走。年轻人想得少,加之确实累了,全当下雨不出工,一觉睡到半早上。但东学没睡好,早早安排脑筋最活的东海去打探,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
东海回来了,一脸沮丧。原来是我们干活太快了。按工程定额,制作一块预制板的工日是22个,其中包括两个炊事员。所以各村都是抽22个人上工地,一天吃三顿饭、做一块预制板。唯独我们起早贪黑,12个人个顶个,一天做两块。工地按工日发补贴,活儿干得多,最后领的补贴肯定也多。这下有人眼红了:进度快了质量肯定有问题,唱高调是为了捞补贴,假积极、动机不纯等,说啥的都有。营里就决定让我们停工,还在我们干活的工作面上凿下一大块水泥,拿去检验质量硬度。
东海说完,羊圈里顿时炸了营。一腔热情被人曲解,出力流汗落了骂名,委屈、怨愤、恼火都爆发出来,元娃竟流出两行泪水,几个人马上要去营部论理。还是东学有经验:“他要验就验吧,咱真金不怕火炼,看他最后咋交待!”
两天后,老胡不太好意思地来了,通知我们明天开工。东学递过一根羊群烟,慢腾腾地问:“检查质量咋样?得是要开个批判会?”老胡假装恼火:“这娃,咋经不起考验?都辜负了我给你们脸上贴的金了。”东学又问:“误了两天活,这损失咋算?”这下老胡真恼了:“咋咧?还要给你们恢复名誉?”大家谄笑,虽然带着几分苦涩,唯有元娃还吊着脸:“就是,人家精脊背插柳棍搁事呢,你也是浆子官。”看着老胡越来越难看的脸,东学几个再不敢犟了,连臊带训,把元娃撵出房子,才让老胡下了台阶。
第二天,我们和各村一样,按时去工地干活。工作面上,一长溜水泥板中央被剜出了一个大洞。没有查出什么问题,已经用水泥盖住了。但新水泥的颜色和原先很不一样,就像一个疮疤挂在那里……
二十年后,我偶然路过当年的工地,竟动了心思去寻觅那疮疤。站在当年修渠岸的旧址处,只见一渠春水向东流,其他都不见踪影。我笑我们当初年轻,有些傻;但看着长龙一般的大渠,又觉得心窝里平添出几分豪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