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
小时候,小梦很不愿意和他出去,和他走在一起,总觉得非常不好意思。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不打麻将,不抽烟,不喝酒,就爱往整天好像没有事情做专门织毛衣专门说短道长的女人堆里面钻。学织最新式的毛衣花样,学钩最好看的沙发电视罩。谁不说他比女人还女人呢?
就这样,小梦一直和父亲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虽然她和姐姐弟弟们一样离不开他亲手织的毛衣,虽然那一件件最终磨破袖口、磨破衣边的毛衣给他们带来了和母亲一样的温暖。可是她从来也不和父亲亲近,他是一个让她感到自卑的人。一个汽修厂的普通修理工,用力气挣着微薄的工资,什么时候都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式飞鸽自行车。
上中学,小梦考上了离家比较远的一所重点中学,他骑着自行车在校门口等着接她,她非常生气地拒绝了。一扭头追上同学,一起跳上了公交车。透过车窗,她看见他愣愣地站在原地。
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就开始忙碌,小梦能看出他很高兴,四个子女中就她考上了大学。买行李箱,那个时候上学的学生,谁会没有那种带着轮子的箱子呢?他给她买了价格昂贵的两套衣服,可她知道,为了他们姐弟四人,他从来都很节俭,即使上街再渴也舍不得吃几毛钱的一根冰棍。他买来最贵最好的棉花,在地上铺一个大大的塑料布,像女人一样一针一线给她缝新被褥。小梦蹲在他的跟前,这是她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他的针线活儿真的好,就算是母亲活着,也未必能赶上。他经常拿扳子锤头的手,抓起针来丝毫不含糊。他的针脚整齐匀称。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蓦地,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鬓角已经霜白。她的心疼了一下。放进她行李箱里面的,还有他连夜赶着织出来的毛衣和毛裤。
毕业后,她坚持留在了外地。出嫁时,他匆匆赶来。他的腰明显驼了。他风尘仆仆赶来,背了一个特别大的包,里面是他赶制的两铺两盖的崭新被褥,还有亲手给她和丈夫织的红毛衣和红毛裤。那是家乡的风俗,新人一定要有一身红毛衣毛裤辟邪。酒席上,他穿上了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套中山装,很多年以来,只要在重要的场合,他就穿这一身,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他只有这么一套能上台面的衣服,那是某一年他当上省劳模领奖时特意做的。他局促地坐在高堂的位置,她和丈夫一起朝着他鞠躬。那一刻,她看见他的眼里闪着的泪花。
她从伴娘的手提袋里面拿出了他戴着老花镜、不知熬了多少个日夜赶织出来的毛衣毛裤,那上面织的是他刚刚从一本新买的毛衣书上学来的花样。她含着泪、目光里满是骄傲地向客人们介绍这些比商场买来的还要好看的毛衣毛裤,就是出自父亲之手。这个男人,在妻子病逝后,就一个人带着四个年幼的子女,又当爹又当妈,孩子们从小到大的毛衣毛裤都是他一针一针织出来的,虽然从小没有了母亲,可是这几个孩子比那些有母亲的孩子收拾得还要利索和洁净。为了他们,他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甚至,为了不使他们受委屈,他还拒绝了一个又一个好心为他介绍伴侣的邻居和同事……
听着小梦的话,他有些紧张地站起来,神情非常羞涩和不安。
她扑进他的怀里,泪水肆意流淌。这是她懂事以来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原来他的怀抱是那样温暖和宽大;原来,她是那样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