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林
我出门三十年了,每次出差坐火车,就不由自住想起父亲带我第一次看火车的情景。
父亲是最普通的农民,像坡上随处可见的柿子树,像虎头山上一捧黄土。据说父亲年青时也是英俊的,但我却没有记忆。背微驼着,满脸沟壑,双手粗大,走路快,言语慢。四十多年来,除了白发渐多,在我的脑海里,父亲的形象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父亲生于1934年,弟兄五个,他排行老四。没有进过学堂,五十年代全民扫盲,他上过几天夜校,认识千把字,勉强可以读报。除了听戏、看戏,也没有更多的爱好。作为世代农家子弟,父亲从懂事起就开始干活,如果按城市人算“工龄”,父亲的工龄至少在70年以上,而且至今没有“退休”。
他青年时身强体壮,是农业社的好劳力、国家的好民工。他先后参加过宝鸡峡水库、西骆峪水库、周佛公路、黑河、渭河、耿峪河等建设工程。多年以后,父亲还记得修周佛路的情景。那是上世纪60年代,在秦岭的崇山峻岭中凿一条去陕南的公路,全靠人力。冬天河水结冰,做饭时用大锅把冰块化开,水面上飘一层干屎橛儿,用笊篱一撇,就煮糁子洋芋进去。两三个月不出山,出得山来,头发胡须形如荒草,活脱脱一个野人。
记得我十岁上下,父亲带我去户县卖杏。头一天下午把杏装好,父亲又在架子车上绑了一块木板,为的是我坐着方便。天擦黑,父亲便拉着车上路了。走过祖庵,天就黑瓷实了。路两边村庄的灯光稀稀落落,只有两行道边树的影子引领着我们。我坐在车上,父亲弯腰拉着,还小声唱着小曲。夜长,路也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我迷迷糊糊地听到父亲吭哧地喘气,车前的身影几乎趴在了地面。原来有一段公路修路,父亲绕道时迷了路,把车子拉进一片麦茬地。为了不打扰我睡觉,他没有叫我下车,而是把全部的重量勒进了自己的肩胛……
三十里地,几乎走了一个晚上。到户县县城,天就亮了。为了卖个好价钱,父亲继续朝西安方向走,又走出十几里地,来到西宝路上的繁华集市马王镇。那时城里人也不富裕,你买三个我买五个,一车杏卖到太阳落山才算告罄。
就在我们拉着空架子车离开大王镇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过后,离公路不远的地方,蹿过来一条大长虫(蛇),似乎直奔我们而来,我吃惊不小。父亲收住脚步,告诉我,这就叫“火车”。我紧紧盯着火车,目送它走远,变成一个黑点。
那时,父亲安静地站在架子车前,陪我看火车。毕了,他说:“你将来把书念成了,就能坐火车。”
高中三年,我在县城中学读书,离家七十里,很少回家,都是父亲用自行车给我送口粮。他总是一大早就出发,驮百十斤麦子,等骑到学校,就中午了。若错过学校食堂的午饭,他就舍不得在外面买着吃,又一气骑回家……
这就是我的父亲,为奴隶的父亲,一生为国家、为集体、为我们儿女,当牛作马。年届八十,依然不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