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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麦

2023年09月14日

□宁文钊

1986年6月9日赶早,我大把我打醒,叫我去上学。脸不用洗,掰了半个冷馍,到了我村小学,学校说开会,操场上老师讲了四句话:1、不要说话了;2、今儿起放忙假;3、收假时每人拿25斤勤工俭学麦,拿的多的同学有勤工俭学奖;4、散会。会场不准说话,我低下头看着我的黑条绒布鞋,两个脚指头露出来了,心想为啥两个窟窿不一样大。回家路上,我想起勤工俭学奖会有拔帽钢笔,心里跟猫挖了一样。

我回到屋时门开着,没人,我把书包撂到炕上,到场里给我妈说我饿了,我妈说放忙假了,我大说回,就都收拾往回走。路上我大就手掐了一麦穗,放在手心一揉,吹一口长气,手心全剩下麦粒。我大说今年麦瘦,我把手伸过去,大说你懂个屁胡子,顺势把麦粒轻轻倒在我手心,我一把塞进嘴里,放开了美美地嚼。嘿嘿,长大后我才知道,那是我最早吃的口香糖。

米汤很快熬好了,桌上四个菜:油泼辣子,盐调洋葱,醋腌生蒜,水烫芥末。米汤很稀,我要调糖,大说吃糖长虫牙,妈说少吃点没事,说着就给我碗里舀了一勺糖。我妈给我说现在条件好多了,有吃的有穿的,以前一年到头都吃不饱。我大说:“掌柜的,我去会上,买些扫帚跟割麦刀子,再买半带子洋葱一辫子蒜,这个忙罢菜就够了,你叫娃把老鼠咬了的袋子捡出来,晌午把袋子补了。”

10日赶早我把开水灌到铝壶里往地里送。我屋的割麦镰快得很,庄北的麦子很快割完了,两架子车麦秆都运到场里了。我把水壶给我妈,我大说拾麦去,我就在麦茬地里把遗的麦杆拾到一堆儿,等架子车来装。麦茬尖得很,把我的腿都能戳烂,蹲下拾麦秆麦茬扎勾子,猫猫着腰很乏,我大说碎娃没有腰,我不敢言传。慢慢拾着麦,看着架子车把麦秆拉了一回又一回,只等我大我妈拉完麦后帮我拾麦。我看见一只蜗牛在麦茬上使劲往上爬,就用麦叶把它挡住。我用开水把一窝蚂蚁浇的不跑了,一只花煽在蒲公英花上打转转,它没有斗过那个蜜蜂,飞走了,突然听到有人喊:“兔!”所有人都在狂撵,兔跑远了,大家笑着继续忙活。

早饭和昨个一样,很快吃完就去摊场。摊场,就是把麦秆均匀地摊在场面上,暴晒后,把麦秆翻转,让辘轴碾,用的工具少些,架子车、搭麦沟、铁叉、草帽、铝水壶。太阳很毒,场摊好我走在场里个子就更低了,邻村的碎怂骑着自行车到场里卖冰棍,他够不到车座,掏的骑车子,豆沙冰棍5分,奶油雪糕1毛,我想吃冰棍,我大问我哪个牙想吃。

摊场毕了就到晌饭了。晌饭我妈擀了面,没吃够,我用冷馍蘸了芥末水水吃,香耐了。我大喝着春瑞茶抽着金丝猴烟,我妈收拾锅,没有油水,也用不着洗洁精,我把农具往架子车上装。马上就起场了,这回需要的农具多一些,扫帚、铁叉、六股叉、撒叉、箭叉、推坡、木锨、齿耙,每样农具都要好几个,农具装了满整整一车子。起场,就是把碾过的麦秆用铁叉翻起来,把麦秸秆堆放在场边,再把麦子和麦糠混合物推到场中间,这就算是把场起了。歇一时,我大买了冰棍,快化了,1毛三根,我抿着冰棍,甜到心里,凉到脚低。

我村的场面都集中在村东头,60多亩是我见过最大的广场,根本不用穿鞋,光脚走在土窝里,软软的,热热的。那时一点也不乏,我们一群伙伴不分男女,都是光膀子,只穿短裤,开始分国打仗,把两个架子车辕绑在一起做成四轮战车,追赶,夺城,麦桔堆星布在广场,像是一个个丘陵,又像是崇山峻岭。我们的四轮战车穿梭在山脉里,我那时真正是一名将军,这是我忙假最快乐的时间,也是我小时候最快乐的时间。我正在领兵打仗时起风了,战争就必须马上停止。

起风了,我大开始逆风扬场,我妈在旁边打扫帚,木锨扬起,麦子和麦糠自然分离,有些不听话的包皮麦子被扫帚扫到另一边。麦子一点点成堆,麦糠随风散落成沙滩,我就在沙滩上滚,不扎,麦糠飘落在我身上,又像是漫游在雪地里。当干净的麦子成堆时天已经黑了,我大坐在麦子边,脱了鞋,把鞋里的麦子倒在麦堆上,对我说看场去。我很兴奋,回家抱了被子,把架子车辕插在麦堆里,在车厢上铺了袋子,再把被子铺好,和一群伙计开始吹牛皮,上次偷了谁家的西瓜,怎样烧青蛙吃,怎样有效地欺负女同学,怎样骗老师……说着就睡着了。

醒来时,架子车和我都在树底下了,场面已经全是待碾的麦秆,干活和昨天一样繁忙,吃饭和昨天一样简单,分国打仗和昨天一样快乐。冰棍不是每天有,这样的日子重复了十天,忙假就结束了。我一点也不乏,我大也很精神,只是胡子有些长,我妈显得有些疲惫。

麦子收完了,我屋的麦子分四种:1、种子,颗粒饱满,没有草籽;2、口粮,干净,饱满,口感好,我妈说小燕六号蒸馍劲道,能摊煎饼能蒸酿皮;3、进粮,干净,产量高的那种麦,4、瘪瘪,用来换西瓜,换豆腐,换副食,还用于我勤工俭学。但我至今没有勤工俭学奖,没有得到拔帽钢笔。

1996年6月9日,收麦已经有机械了,割倒机把麦秆割倒,整齐地铺在地里,我屋买了四轮拖拉机,拉麦秆很方便,碾场也用我屋里的拖拉机。碾场要有技术,不是简单转圈,摊好的麦秆都要碾到,但不能把某一片碾重了,碾重了就把麦秸碾烂了,或者把场面碾烂了。碾场就像是拿笔在纸上画圈,要把纸画满但不能把纸画烂,要有真功夫。我最乐意干的事情就是开着四轮碾场,碾场时可以偷偷抽一支窄版烟,还可以买个脆皮冷饮。这时我已经长大了,有点零花钱了。

2006年6月9号,联合收割机新疆-2已经普及了,不用割麦翻场,碾场,起场了,劳动量小,留一点场面晒麦子就好了,我妈不愿意用收割机,理由有四:1,糟蹋大得很;2,倒倒麦割不净;3,留点麦秸还要就火用;4,我妈没有说,我知道她嫌费钱。在家庭争斗后,总要留点麦秆碾场,满足了就火用途。

2016年6月9日,收麦已经不需要场了。我给我妈打电话问啥时候收哩,我妈说明儿,我到屋时我大在门口给洋柿子打芽子,我妈在看电视,我大跟我进了屋,我问麦收了没?我妈说收毕了,麦都叫车送到西头面粉厂了。我和我大开始喝茶,我大说甭给他再拿茶叶了,说我的茶叶味道淡,我点了烟抽,我大说烟抽多了不好。我和我妈说的最多,问我老二啥时生,叫我走时带些自家的蔬菜,说没有打药,没有施化肥。说现在政策好了,政府每月给他们老人有钱哩,够花了,不要再给他们钱了。问我想吃啥饭,给我说他最近在看《好先生》,说孙红雷演啥都像。我妈说她每天都跳佳木斯,我和我妈说话时我大只是呵呵笑。我妈叫我走时带上几袋面粉,我说不用了,我大说我懒怂。我走时,我妈给我带了些菜,我大从村里拿了些鸡蛋和一只老母鸡给我,让我吃完了再回来拿。

我很想再起一回场。

(请作者及时和本版编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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