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心宇
在路上走着,突然听到有人在喊我。“马老师!马老师!”这么久远的称呼,一定是从我十几年的学生嘴里说出的。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子冲我摆手。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凭着零散的记忆和残缺的画面,我喊出了她的名字——“欠”。没错,就是这个“欠”,而并非是大多数女孩名字里的那个“倩”。我能记住她,也跟她这个很特别的名字有着莫大的关系。
因为要赶着上班,我没有跟她聊太久,寒暄几句,留下她的联络方式后,我就匆匆地走了。十几年前那个一脸茫然、眼神凄凄的小女孩不停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些年她在我面前掉下的眼泪和说过的心里话也一点一点被我从时间和空间交错的记忆中取出。突然想起,她曾是个留守的孩子。
第一次和欠聊天应该是在一个晚上。因为第二天要上新课,上完自习以后我没有回宿舍,而是留在教室里备课。也不知道是我的耳朵出问题了还是怎么了,那天我一直听到有人啜泣的声音。已然被打扰了清净,我索性收拾了书本,准备回宿舍。就在我准备关灯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在教室的角落里蜷缩着的欠,原来那些啜泣声是她发出来的。我没有说话,她看着我,也没有说话。我重新坐回了座位上,她依旧那么蹲着、哭着。过了许久,她站了起来,在离我不远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背对着我,说起自己的事。
我小的时候,也挺幸福,那时候的记忆里几乎全部都是妈妈。我小学毕业,妈妈就跟爸爸一起到南方做生意去了。我就成了被留下的孩子,跟着我奶奶——一个老的我每天都担心她会死掉的老太太一起生活。
我妈走的前一天晚上,说不出来为什么,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想在床上躺着,也不敢闭眼睛,可我再怎么努力,天照样同往常一样亮了起来。天亮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妈要走了。从家出门到车站,我一直倔强的沉默着,直到车开走,我都没有开口。听过了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看过了车轮卷起一堆落叶在漩涡里打转。我抬起头,突然看见我妈的脸,正从车窗里往外看,她一定是在看我。当我的目光遇上我妈目光的瞬间,泪水恣意横飞……
我是在河那边的镇上念的初中,不愿搭理人,固执的在自己的世界中苟延残喘。喜欢坐在角落里,插着耳机、听MP3里野兽嘶吼一样的重金属摇滚;到处去找各种谁也看不懂的文字,边看边在空气里发呆;太阳下山之前想尽千方百计躲进被子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大家都觉得我是个异类,如果不是我的成绩一直很好的话、估计早就被退学回家了。谁跟我谈话也没用,我就是那样,自娱自乐。
时间其实过得挺快的,三年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奶奶也去世了。我自己去参加中考,自己去南方看爸妈,自己回来继续读书……别人眼中的不可思议早已成为了我生活里的理所当然,但是又有谁知道这件“理所当然”袍子的里面究竟长满了怎样怪异的虱子?
高中以后,我不再那样自我了。我开始学着去跟周围的人愉快的相处,日子久了,也就慢慢融进了大家的圈子。独立、坚强、自信、乐观也成了我身上的标签。一段时间里,我真的几乎已经快要忘掉从前那些孤独的时光我是怎样打发的。
可这种平静被我的梦打碎了。那个梦,我已经断断续续重复了一个多月。梦里的场景都是一样的: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车站,我妈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手,然后突然送开、转身就走。我使劲喊她也听不到,我使劲跑、车也不停下来。我一直跟着车,在风里跑,惶恐、无措……醒来后,望着黑漆漆的周围,我根本不敢再闭眼。
我以为我可以像个大人那样活着。其实,我也已经把自己活成像大人了,至少在别人眼里是那样的。可那种被留下的痛苦和被成长的酸涩一直都如梦魇一般,缠绕着我,久久散不去。有没有人想过,我终究还是个孩子啊。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我和欠是什么时候离开教室的,只记得那晚她跟我一起回到宿舍。第二天清晨,我一睁眼就看到她留给我的字条:“马老师,谢谢你!昨晚我没有再做梦。忘了告诉你,我妈也姓马。”
那天之后,欠就会经常和我一起,在教室里坐着。还是那样,她背对着我,她说、我听。后来,我离开了学校,欠考上了大学,我们也渐渐失去了联系。
久别重逢的欠,也该有三十岁了,看上去状态还是挺好的。也不知道从前那段被留守的经历,还会不会成为惊醒她的噩梦呢?
留守的孩子,就这样长大了,也该为人母了吧?幸福,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