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千雪
两支燃烛,一方香炉,四个水果点心礼盘像四朵莲花般静静地开在棕红方桌泛出的幽光中,明明灭灭的香吐着轻烟,一缕一缕地拂过桌侧高背木椅上端坐的祖母端庄洁净的脸庞,拂过靠墙而立的16寸黑边相框。相框里,祖父用与父亲相似的眉眼在威严地看着我们。
肃穆的空气在沉静的屋中流淌,拖着细长身影的父亲在桌前独自上演着哑剧:小心翼翼地取出五根香,双手呈至烛火前,点燃,后退两步,高高举过头顶,深深揖拜三下,又上前,双手将香插进香炉里,再后退,跪落蒲团,举目祖父照片言:“达,儿给你磕头拜年了!”音落伏身,直到额头在洒扫干净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砰”,起身,伏身,叩磕……三个响头叩后又跪移向祖母:“妈,儿给你磕头拜年了!”同样长伏腰身,将额头叩得全屋人都听的见。三个响头叩完后,祖母开口:“我儿是孝子,快起来吧。”父亲便小心翼翼的起来退到祖母身侧,恭敬伺立。
模仿着父亲的样子,一溜贴墙而立的未成年的二叔,三叔,姑,以及我们兄妹三人按着从大到小先男后女的次序一一上场。每个人往桌前一立,祖母便像讲解员一样对着祖父的照片旁白:“李家某某给你拜年了啊!”
女眷只磕头不上香,磕完祖父磕祖母,六岁的我是最后一个。
站在供桌前,听着祖母慈爱的旁白,小心脏急速的跳动起来。平常总被人当无知稚子忽略,第一次成为全家的焦点,胸膛升腾起奇异的欢喜与自豪:我是李家子孙,我是李家一分子,我是个肩负代表李家形象之重任的“人”……满屋人只道我慢腾腾的是因为羞怯,哥姐窃笑,祖母和父亲眼噙鼓励,我定定心,终于跪拜于地。
待我起身后,祖母一一拉过我们,把两角钱按到我们手心:“来,给我孙子孙女压压岁,长大好好做人,为李家祖先争光添彩,李家祖先会在天上保佑着每个子孙平安吉祥!”
年复一年的场景,后来我发现每次过罢年,宅院里特别祥和,婆媳姑嫂融洽地坐在太阳底下择菜纳鞋底说家常。我们就在一旁耍,二叔会扯过与哥哥打得不可开交的三叔吼:“你是当爸的咋不让着娃?”哥哥也会突然冒出你是三爸,你说怎样就怎样吧。祖母就笑:“李家娃长大了,知道分长幼了。”我和姐姐踢毽子,踢到姑姑碗里,以为姑姑会大发雷霆,不料却引来咯咯咯的笑,母亲多次叹:“过个年,娃就猛地长大懂事一些。”
很多人说,人越长大越不想过年,而我从六岁起就习惯盼望过年,直到不惑,仍丝毫不改。年与我,往浅里说就是一个迎春的节日,往深处说是一个生命的签证日。在那个日子,以那样庄严的仪式宣告了一个生命的归属,宣告了每个卑微生命都是隆重的存在,认祖归宗不仅是名份的认可,更是一种道义伦理的继承,是爱的传延,家族荣誉忠实的监督着敬畏生命的子孙,鞭策着每个渺小生命认真而扎实的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