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白马灯
□刘爱玲
那时候已经是正月十四的傍晚了,我的邻居家家户户挂起了灯笼,不管那灯笼的质地怎样,反正是红彤彤地亮起来了。母亲对着下班回家的父亲着急地说,娃还没个灯笼,人家都点呢!这时外面的那帮小孩挑着各自或漂亮或难看的灯笼喊翻了天:“灯笼会,灯笼会,灯笼灭了回家睡……”孩子们声嘶力竭,兴奋的脸儿通红。
在我的老家,有亲戚为新生的孩子送灯的习俗,但我是个女孩,是享受不到这种待遇的。在外面那帮齐声呐喊的孩子里,没少我这种情形的。但没有灯笼丝毫也没让他们的情绪打上折扣。那些孩子自制的灯笼千奇百怪,有的是一只玻璃罐头瓶,有的是一只破的搪瓷缸子,里边燃了一截从家里偷出来的白蜡烛,专门撞向那些有人送灯笼的孩子。那些灯笼讲究些的有石榴、白菜、茄子……不讲究的就是富贵、火罐,里边一律点着红彤彤的灯笼专用蜡烛。这样,即使都挑着灯笼,孩子们也分成了两派,一派罐头瓶搪瓷缸子,横冲直撞,一派石榴白菜小心翼翼。其实那个童谣也是可以这么理解的:灯笼毁,灯笼毁,灯笼毁了回家睡!后来的好多年母亲都这么说:“当年的灯笼就是要毁哩,不然第二年挑了要害红眼病。”那时候我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听她这么说,将信将疑,挑着烧成灯笼架子的竹棍回家了。
母亲说,娃还没灯笼呢!父亲就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下,起身,对母亲说:“晚上把门留着。”她不知道父亲是连夜回了六十里外我们的老家耀县城,只有那里有带腿的灯笼,兔子、公鸡、马……他决定为我买一只马灯回来。他想,这孩子长腿了呢——这一年我两岁,会跑会跳了。父亲借了一辆自行车,到县城时已经晚上十点了,好在他是这里长大的,知道谁家有带腿的灯笼卖。他敲开了一家老作坊的门,在艺人举着的昏黄的煤油灯照耀下,为我挑了一只白色的马灯。马蹄子是竹篾扎的,糊上了白纸,又用毛笔画出黑色的蹄子,尾巴是一撮真正的红马鬃,那灯笼挑起来蹄子和尾巴都会动,父亲的喜悦溢于言表。那老艺人说:“你真是爱孩子呢!”父亲说,你是没见我家小女子啊!那天晚上十二点,父亲连夜赶回,于是,正月十五的晚上,我的手里就有了一只让所有孩子目瞪口呆的白马灯。
挑过的灯笼总是被父亲用一张包装纸包了,挂在窑后边人不容易撞到的墙上。第二年的正月父亲把那只马灯架子取下来,用扫炕的扫把仔仔细细扫干净,出去买一张白纸回来糊了,又依样画了蹄子、耳朵、眼睛,这样就又是一只新灯笼了。父亲画的马眼睛是红的,特别有神,四只马蹄挑起来动作灵活,走快了马尾飞扬,仿佛要腾云而去。只是这样的好景不长,三岁半,我得了病,再没能让那匹白马飞起来。
每年的正月,父亲依然取了马灯仔细地糊,然后,挂在我家的门楣上。于是,在一片富贵火罐的映衬下,我家的那匹马就仿若天外来客,悠闲、自在,时不时地动一动蹄子,似乎正徜徉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我有马灯后的好几年,我们这里才有了带“腿”能动的灯。
今年,原来那六十里的路早就通上了班车,正月的灯市也如火如荼。那天,坐在公交上,忽然看见红彤彤的一片富贵火罐之中,一个小小的手工摊位,摊位上的兔子、猴子公鸡活灵活现,而我的目光被那一匹白马吸引,久久不愿收回。
白马灯在微风中刨动四蹄,仿若要向天外飞去。那是一个永远的梦吗?而父亲,分明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