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庆
霍松林先生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他与我有约,当百岁寿星的哟。人都说丁酉年吉利,他骑了凤凰到另一个世界,与夫人胡主佑先生团圆去了吧?
2017年1月26日,我依每年春节拜年的规矩,打电话过去,向霍翁问安,霍公子说:“家父已不能下床行走,吃饭也只能喂流食了!”我听了甚觉诧异:“先生每年除夕,都是亲自接亲友、门下电话的。中气饱满,寿岁虽高,并无疾病呀。”霍公子答:“前几日在医院查体,医生说他脏器没有问题。年关将近,突然下不得床了。”我说:“请您转告先生,刘荣庆和儿孙祝福他早日康复!他与我有约,当百岁寿星的哟!”霍公子答:“一定转达,一定转达!”记得霍夫人92岁那年我登门拜访,病重的胡主佑先生在内室阳台睡着了,未能交谈,不料次年竟撒手撂下霍翁而去。我再见时,霍翁说:“她走了,撇下我走了嘛!”虽然儿孙都很孝顺,但与老翁对话却不易。那个朝夕相处、相依为命而知冷知暖知心的人儿的离去,孤独袭击着先生的精神,那是不动声色的呀!
文坛奇人的生生死死,总有些与众不同。多年我都劝先生做个自传出来,把自己人生连同走过来的那个曲曲折折时代留给后人。他说:“我是蚂蚁掉进磨眼里——有千条路想走!你劝我几回,我这教书匠心就动了。”78岁那年,先生果然交河北教育出版社印行了《霍松林影记》,列入了该社的“文化人丛书”。2002年中秋节,我到陕西师大唐音阁拜访,临告辞,先生似乎想起什么,说:“你督催我写的自传,出版后还没送你吧?”然后找出一本,在扉页郑重其事题签:“荣庆先生存阅”。
霍翁说自己终生只做了读书、教书、写书三件事,很简单。可他将简单,做得很不简单。因为传道、授业、解惑里藏了无穷无尽的学问,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创造性的做,却甚难。他结合教学实践,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书写了新中国第一部《文艺学概论》。其对古典文学如《原诗》、《一瓢诗话》、《说诗晬语》、《瓯北诗话》、《滹南诗话》等的探讨别开生面,对唐宋诗文与西厢鉴赏在当代中国位列泰斗,桃李遍地,却为人低调,从来都不居功自傲,不摆谱,见人总是那么和蔼可亲。先生长我21岁,就道德文章、人生岁月说,都是我当之无愧的父辈与师长,可先生对我总以忘年挚交相待。向我馈赠他的著作,称呼也出“格”,总是称我这晚辈为“先生”。
先生受家门熏陶,生养了是非分明、宁折不弯的文人风骨。从学于南京中央大学时,受到汪辟疆、胡小石、陈匪石、朱东润、卢冀野、罗根泽等时贤的赏识与栽培,参与登高诗会,并缘此得识伟大的书法家、学问家、诗人于右任。于公常资助他学费,并书赠墨宝。霍先生虽因与于公的忘年交,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却终生无怨无悔,常怀感恩之心。荒谬历史终结后,他写了《论于右任诗的创新精神》,发表于人文杂志。《于右任诗歌萃编》巨著的编者请正患白内障的霍翁校样兼题跋文,先生拿了放大镜逐字逐句校阅,一丝不苟。我在做对外记者时,以于右任与霍松林的忘年交为题访问于他,书写万言长文,摘要刊发于人民日报(海外版)与香港华侨日报。先生对拙文审核中,反复斟酌、推敲,力求客观真切地再现历史原貌。见诸报刊后,在境内外文学界颇获好评。
霍松林先生没有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可以“显赫政绩”炫耀于一时,没有工商巨子亿万资产传承于儿孙,也没有影视明星、舞台明星们头上花样百出的光环。但却著作等身,用思想的光芒、默默耕耘的学术建树、高尚的文人节操、呕心沥血培育桃李的师德,垒积了金不换的民间口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