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是转弯
北京 章仲锷
五月的田野,小麦吐穗,油菜铺金,洋溢着盎然的生机。一位“老外”却神情肃穆,捧着张照片,口中念念有词。他从手提箱里取出一根塑料棍儿,上面系了条白布长幡,幡上写有日文和汉字。他毕恭毕敬地把它插在地头上,然后跪下,双手合十象在祷告,又伏身叩头……我简直在一旁看呆了。
他是我从机场直接拉到这儿来的。当时我迎着步出大厅的人流兜揽乘客,一眼就瞅准了这个花白头发、矮矮个子,步履矫健的日本老人。我用英语上前搭话:“台克西(出租车)?”不料他却用中文答道:“琉璃河。”这使我纳闷不已:没听说那儿有啥名胜古迹呀!“水泥厂的干活?”我无师自通地蹦出了这么一句。他摇摇头,我也不再多问。
一路上他仿佛熟门熟道,不断指点着方向。我心想,你不就多来过两趟中国,逞的什么能!我也了解你们日本国。于是,从相扑说到姿三四郎,从“三洋”带电脑的收录机扯到我开的这辆“达特桑”。他不大答腔,倒是对周围的环境变化挺感兴趣:“城墙的拆了,呀!新楼大大的!”
我心里话,东京的高楼大厦和高速公路不比这高级?他大概是故意买我的好,怪不得爸爸总说小日本‘鬼’呢!为这我常和爸爸争论。他说起人家来,还是年当打炮楼、反扫荡那一套。有回看日本展览,瞅见广场上的膏药旗,楞扭头回家了。有他这么凿死卯的!我说,女排打败日本队,二踢脚我没少放;可人家会做买卖。经济起飞,不服不行。这跟民族感情是两码事。爸爸恼了,拍着桌子说:“两国的基础不一样嘛。日本军国主义没少祸害咱,同他们讲友好,可不能妄自菲薄,要长志气。干你们这行常接触外国人,更得自重自爱,不然就会丧失国格!”嘿,这是哪和哪啊,我又不是外交官,跟“国格”挨得上吗?
眼下这老日本想干什么?我连说带比划问起事情的究竟来。他说他四十年前是侵华日军的士兵,(难怪他腰板挺直,一副军人姿态!)就在这儿整个小队遭到八路军伏击,他的同乡好友被打死,他也挨了一刺刀。(活该!谁让你侵略来着!)他就凭那张旧照片,特意来祭悼亡灵的。
原来如此!我默然了。半晌,才不自主地憋出了一句:“我就是八路军的后代!”
他脸色稍异,忙翘起拇指:“八路军大大地厉害!”
我怀疑他言不由衷:“那你是来记仇的?”
“不,不!我有罪。”他垂下头,表情沉重。
“你现在和我们打交道,可得守规矩、讲文明,我们这会儿更……更有力量!”我自认为最后这两句挺得体,即使爸爸在场,也不会翘我的。
他请我给他摄影留念。他原想站在插着小布幡前照,我坚持另选了个扬水泵在春灌的背景。我才不想让他戳在“达特桑”旁照那光秃秃的小土包呢。我们这会儿是落后,再过几年,你瞧好吧,我还真不服这口气哩!
归途上他一个劲儿同我搭讪,表示到他下榻的饭店后请我吃冷饮、西餐,我礼貌地笑笑摇了摇头。我目视正前方,不远处是转弯。嘀嘀——喇叭欢叫,汽车徐行着径直朝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