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小小说）

西安　秋乡

大毛在门外徘徊着。

　虽然在街上理发、洗澡，里外更新了一番，仍不敢堂而皇之地跨进房门。看看寒星闪闪的夜，再看看一切如旧的小院，他苦涩地叹了一口气：物是人非呀！仅仅一年，他就从淘气的大毛变成了劳改犯，大院里的亲邻们，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呀！

他由不得打了个冷战，眼睛再一次贴在自家窗口的玻璃上——

屋内没生炉火，几样家县反着紫幽幽的寒光。奶奶盘腿坐在床上，整个上身俯在一件棉衣上，缝几下，直起身子捶捶腰，轻轻叹口气，花白的头发在灯下闪动……

看着看着，大毛鼻子一酸，真想大叫一声“奶奶”！自从爸爸葬身车下，妈妈再嫁后，是奶奶把他一口一口喂大的呀！然而，他不敢进去。他想起了戴上手铐那天，奶奶坐在门槛上，两手拍着大腿哭嘻：“你走吧，你这不长进的孽障呀！”

突然，门帘一动，居委会主任张婶轻声轻脚走进屋里，坐在奶奶身边问：“大毛还没回来？”

奶奶坐直身子，摇摇头，叹了口气。

屋里一阵静默。

张婶伸出手，在奶奶背上轻轻捶打着，慢慢地说：“老嫂子，别难过。咱大毛是好孩子，一阵糊涂，作错了事，政府教育教育他，也是对的。这回提前放了，也是咱大毛表现好。回来就是个懂事的大毛了，你说哩？”

奶奶满脸纵横的皱纹里，渗出几丝苦笑：“真是那样就好了。他婶，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俺大毛喜眯眯的，胸脯上，带了一朵……”奶奶突然不说了，低下头，用衣袖擦着眼睛。

张婶接过奶奶手里的针，俯下身，一针一针缝起来：“老嫂子，今天早上咱居委会研究了，大毛一回来，就让他到咱街口那个青年食堂上班去。大毛会带上光荣花的。”

“真的？！”奶奶抬起头，含着泪笑了。没牙的嘴张得圆圆的，象一个黑洞洞。

二婶笑着点点头，放下针，走到桌前，从她带来的书包里掏出一叠书：“我给大毛买了几本书，花花、二顺、石峰他们又送来几本，说要让大毛参加他们读书组。”

奶奶拿起一本书，挨个抚摸着书皮上不认识的字，颤抖着嘴唇说：“他婶，你说真的，咱院人……嫌弃大毛不？”

“哎哟，看你，想到哪儿去啦。”张婶一拍巴掌，“嫌弃他还给他书？邀他学习，那是帮他哩！”

奶奶又拉起衣袖擦眼睛了，脸上却笑笑的一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说着，又摸摸索索拿起针，身子俯到了棉衣上：“我得给他把这件棉衣赶出来。大冷天，大毛瘦，耐不得冷。”奶奶说着，理顺了针线，抖抖索索向棉衣里扎去。忽然“哎哟”一声，针扎在手上了。

大毛再也忍不住了，几步跨近房门，一揭门帘，“咕嗵”一声跪在了奶奶面前，拉过枯树枝一样的指头，放在嘴里吮吸起来。

“大毛！”

奶奶和张婶同时惊呼一声，奶奶抓起还没缝好的棉衣，披在大毛身上。张婶倒来一杯热水，递到大毛手上。

大毛抬起头，满脸模糊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