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大裂变
——关于现代婚姻的痛苦思考
苏晓康
第一章 新世纪里终于崩开的一条“性沟”
裂变之一:梦里不知身是客
全都结束了。
她从法院走出来,把三十六岁以前的李玲、把张光明十二年的妻子、把六岁小儿子的母亲,全都扔在那里了。一个女人要扔掉这一切是很不容易的。可偏偏这当中就缺了某种东西,便使她宁可抛弃这一切。她后来给法院写信说:“当初我是下了离不了就死的决心上法院的,因为过去那种虚伪的生活我实在不堪忍受了”……
忍受不了什么?究竟想要什么?张光明到最后还在问妻子,也问自己。他好赖也是个大学生、工程师,下了班就回家作饭、洗涮、带孩子,可没象别的男人那样在家摆谱儿当老爷。为了老婆孩子吃可口点,他还下劲儿把一本《烹调指南》全抄下来了,还要怎么着?
她常常无言以对。自打十二年前认识张光明,他就是无可挑剔的。聪明、勤快、好睥气,又是知识分子,象她这样一无学历二无专业的女工能嫁给他,按眼下标准,也算高攀了。自己不就是想找个有知识、有教养的男人吗?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人都夸的张光明真的成了她丈夫之后,却全然不是她所想象的。记得新婚不久,他晚上出去打牌,她独自留在家里看书,听得窗外滴滴嗒嗒的雨声,竟后悔不已,她隐隐觉得这个男人把她娶来,无非是他需要一个女人,到手了,便可以坦然地把她同家具,被褥和衣物一起放在家里慢慢受用,平时的恭敬和床上的亲热仿佛都是为了延长使用寿命似的。一想到这些,她便不寒而栗,转念又怪自己读莫泊桑和托尔斯泰的书太多了。于是,她又把希望寄托在他那知识分子的出身上,她想把巴尔扎克、雨果和施特劳斯请来为他俩搭座桥,可是,当《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把她引入幻境时,耳旁竟传来他大嚼甘蔗的声音和干巴巴的一句闷腔:“别忒上瘾了,电表上那走字可受不了。”她绝望了。
矛盾似乎根本没有。裂缝却是弥补不了的,
她正被撕裂着。她必须在两个男人之间作出选择:一个是生活了七年的丈夫,优秀党员和先进工作者;一个是旧时的情人,蹲了九年大牢的刑满释放者。
这难道还用得着惦量吗?她要的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男人在这个世界上是被许许多多光环笼罩着的,女人们向这些光环扑去,同它们拥抱,把它们作为自己的荣耀,为它们而活着,结果到头来她们会发现,她们竟始终没有得到一个真正的男人。即使如此,她们也会敷衍、迁就、凑合、忍受、把这个梦小心翼翼地做下去。她却突然醒来,抬手就把这个梦打得粉碎。
她拥有一个可以夸耀的丈夫。厂医务室里受人尊敬、不辞辛劳的医生、厂党委一再表扬的先锋队一员,大照片挂在光荣榜上的模范人物,等等,可是,这里面有属于她的一点什么吗?属于她的则是另外一些东西:一家十口人的柴米油盐,对公婆叔姑的侍奉待敬,喝口啤酒或去街上同别人谈句话就会招来的训斥,稍不小心就会抡过来的大嘴巴,难产时左顾右盼也瞅不着的那个影子以及两张五好家庭的奖状。
平衡的打破,就在于另一个男人的出现。这是一个头上没有光环,一无所有的男人。三岁父母离婚,从小跟奶奶熬大;插队回城失业,被饥饿逼上邪路,犯了盗窃罪。她在十九岁认识他时,他还是一个不会说谎、不敢碰她一指头的纯洁少年,而当他从东北劳改回来后,已经长成一个坚强的男人,一个被剥去了所有伪装赤条条的汉子。在他那并未被葬送的生活热望里,注满了属于他自己的信念和追求,唯有一件憾事,便是他十九岁时就认定的一个姑娘早已属于别人了。他很痛苦,但绝不肯吐露半分。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