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病
王宪伶
我和徐炳山不能说是很要好,也不能说,是不要好。他爱下象棋,是我们厂的棋坛盟主,我也有棋癌。水平不如他,但他不费劲也赢不了我。除下棋外我们没有其它来往。他从未到过我家,下棋总是我登他的门。他是单身。在单身宿舍下棋,自然比在家里方便。
突然有很长时间没见他。向他们宿舍的吴胖子打听他的去向,说是得了什么病,职工医院治不了,转到西安某大医院去了。我没怎么在意。职工医院设备齐全,白太褂成群,但向来是遇感冒以上的病就往外推。
过了大约有一个月吧,他回来了。下班时在路上碰到他,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头一眼看上去就觉得他脸色和过去大不一样,干巴巴的,涂了一层碘酒似地发黄,毛孔也格外显眼。
“吃完饭来杀两盘吧,”他乐呵呵地说,“让我拿你开开心。”
“不是你拿我开心,而是我拿你解闷。”
“臭棋!我让你一匹马。”
“我把老将都让给你。”
棋瘾于是发。匆匆吃了下午饭跑到他们宿舍。
“来送死啦?我恭候多时了。”
他迅速拿出棋盒,把帆布棋盘铺在地上,我们就开始走棋。由于双方都弯腰向下,头挨得很近,彼此可以嗅到对方的鼻息。他每走完一步让我不能不认真思索一番的棋,就微微抬起头,吭吭地干咳几声,也不侧过脸去,任凭一股带有浓烈口腔异味的油气扑向我的息孔。他咳嗽时,我屏住气强忍着,碍于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其问,吴胖子进多次,但不到我们这边来。他是三流棋手,一流棋迷。过去我们对弈时,他总是凑到跟前,不辞辛苦地看到底。这次不知为何不来观战。
我输得很掺,于是连着几天在晚饭后找徐炳山讨还债。有天下午我照例到了他们宿舍。徐炳山不在,吴胖子坐在床沿上洗脚。
“又来下棋。”他说,“你真是要棋不要命。”
“什么意思?”
“他有肝炎。”
我讶然:“没听他说呀。”
“他对谁都不说。怪就怪在这一点。他从西安回来,谁问他得了啥病,他说本以为有病,到大医院一检查,啥病都没有。其实这是骗人。我舅妈就在他看病的那个医院,他能瞒得了我?”
“传染么”
“传染。”
“那可不大妙哇。”
我眼前顿时浮现出徐炳山的碘洒色的脸,仿佛有一股浊气冲进鼻子,喉咙里翻了一下。
“这人有点不够意思。”吴胖子言下颇为忿忿,“按说你得了传染病,应当格外注意不一要给别人传染上了。他可好,我的饭盒脸盆毛巾他照样用,甚至比以前还爱用。说他吧,咱拉不下这个脸;不说吧,小命有危险。”
“可能他是为了不让你知道他有肝炎吧。”
“不象。我观察过,他好象是故意要用我的东西。我真不理解他为啥要这样。这几天我正找房子,一找到就搬走。我也劝你以后不要和他下棋了。”
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决定从此不再和徐炳山下棋。
隔日下午,徐炳山到我家来了,这我没料到。我急忙请他坐在沙发上,冲了两杯茶,一杯请他喝,一杯陪他喝。我们正聊着闲话,小曹在楼道上叫我,我便出去了。门没有关紧,我站的地方恰好可以从合页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中看到徐炳山,他却看不到我。
他木然地坐着,脸上罩满阴郁。刚才我在屋里时他的神情还是愉悦的,泰然自若的。迟疑了片刻,他端起茶杯呷了呷,膘了一眼门,屏气听听动静,突然以一个极快的动作把我们两人的杯子交换了位置。他把我的杯子举到眼前,凝视着,脸上慢慢浮起一种复杂的我实在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笑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呢?我活不旺你他们谁也甭想好,临死也得抓垫背的,捞着几个算几个。
我毛骨悚然,好象有一股阴冷的风从背后吹过。除了肝病以外,他还有一种更严重的“病”。
这之后半个多月,徐炳山又走了。临行前对我说他是遵医嘱到西安那家医院复查,不日便回。
“你好好背棋谱。”他笑着说,“不要等我回来了,又推你三个光)。”
他没有能回来。两个多月后,那家医院为他开了一次太平间的后门。
(题图插图 孟德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