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酒醉死和为酒献身的

山丁

“英雄好酒”这话对与错，另当别论，如今有了个“中国酒文化节”，颂酒、研究酒的诗文一串串，算是高雅。然而酒给我种下的印象一句话：恶劣。

同村的何大伯嗜酒，祖先留给的一份厚实的家业全泡进酒盅里，一口一口地咪光了，一块一块地卖地，一间一间地卖房，房地卖完了轮到卖牲畜家什，最后竟将何大妈（他的结发妻）也泡进酒盅，那叫卖活人妻。何大妈临离家门，一串串泪珠滚洒：“你爹，红薯窖里还藏着一坛子酒。”何大伯痴呆呆盯着何大妈，傻眼了，似曾初识，哇地一声扑上去，就要抱住何大妈。接亲的人脸子一吊、胳膊一挥，挡驾了，那婚书上的一个歪歪扭扭醉汉一般的“十”字宣告何大妈不再属于他，即就是有泉涌般的恩恩爱爱也不准表达。何大伯哭了一天，夜间从红薯窖里抱出那坛子酒，泪伴酒、酒伴泪，饮着哭着，哭着饮着；后半夜那借以栖身的草房着火了，火势凶猛，噼噼啪啪，吐着蓝色的火苗，释放出浓郁的酒香味，救火的乡邻难以进去，眼睁睁地看着草房化为灰烬，烧个干净。何大伯的驱壳从灰里刨出来只剩下几节骨头，人们说何大伯是酒缸中浸泡下的，易着火，还会喷放酒香。也是的，那夜何大伯肠胃中灌满了酒，呼吸的气味都会将火引进肚子里。

何大伯的惨情给我刻下了难忘的记忆，半生中不沾酒，闻见酒味就倒胃，从厌恶酒进而厌恶那些醉酒的人，说他们是为钱黑了心的人。谁料冤家路窄，职业偏与我作对，工作的需要还得常去参拜我所憎恶的酿酒品酒人。

那是一个秋正肥的日子，我去酒厂找赵酿酒师。赵师半生苦斗中已创出了几个名牌，虽没在巴拿马赛会上曝光，却也争得这杯那杯一行行。当我轻轻跨进门时那场面使我吃惊，竟如进了神坛。赵师身着白大褂俨然端坐桌旁，三瓶色泽略异的酒杯堆在面前，赵师逐一仔细端详；蘸一滴涂于鼻尖嗅嗅，伸出舌尖咪一丁点在嘴里品品，吐了，清水漱口，唯恐酒分子残存在口腔中。中医看病时望闻问切，这品酒亦有点象诊病，望嗅尝。行业术语中说的感观与适口性，这完全是靠酒师排除杂念，入静坐禅去领略鉴定，神驰心交。若是有架仪器该多省事？我坐在一旁替赵师捏一把汗，发出微微的叹息。

赵师推开椅子走在窗前，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啥时候到的？”这才发现我的存在。

“品洒何须这等神秘”，我有些不屑。

“不容易，不容易啊！一生间能酿出一两个命长的就算有成绩。”

我们的话题很自然转到酿酒品酒上。我满以为酿酒师都嗜酒，能喝美，岂知那是天大的冤枉。“口里留一丁点酒量就品不准了，咽进肚里还行？”赵师半生中酿过多少酒？品过多少他人淌涎水的酒？可惜肚子没接纳过一星星。亏了肚子喜了嘴，落个空喜欢，为啥？赵师告诉我那酿造世界酒皇后的苏铬兰威士忌的酿酒师们只准将酒星抹在鼻尖上嗅，滴点不准沾口，永远只能嗅到酒香尝不到酒味，真是戚。

赵师打开酒厨，真象走进巴拿马的赛酒会。英国的威士忌、意大利的味美思、拿破仑常饮的波尔多红葡萄酒，250元一瓶的贵州茅台、0.8元一斤的山民们蒸馏的红薯柿子酒，高档、低档、白酒、啤酒、果酒、红色、粉红、洁白、咖啡，珠光宝气、琳琅醉人。如若何大伯溜进酒厨，定会醉死在里面，舍条牲命也划着。

“凭什么神韵酿酒品酒？”

“凭什么？你说写诗凭什么？”一赵师似有一腔，悲愤与辛酸。极目窗外蓝天，一行整齐的雁阵正挂在蓝天下。赵师捋捋头发，郑重地说：“心血！靠心血。”

“心血。”“心血。”我重复着赵师的话，怕轻易滚出口唇溜掉。

告别赵师，走下楼来，一股悠悠的秋风中散放着浓郁的酒香，钻心沁腑，久久不散。雁阵正盘旋于厂区上空，醉意流连。何大伯的影子又浮在我的眼前。

我想被酒醉死者何曾品味过酿酒的艰辛，为酒献身者并未领略过醉意的甜蜜，都有点儿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