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束苦艾
缑稳贤
不送鲜花,不送香草,送你一束苦艾,不知你是莫名惊诧呢,还是欣然接受?
端午节的诸种风俗,我以最喜欢的是吃粽子,最讨厌的是门前放苦艾。小时候,少年壮志不信邪,每每把那劳什子扔得老远,一点也不顾忌母亲气得铁青的脸,娶妻生子之后,有了自己的门户,但不管妻怎样罗嗦,也从不在门外放那玩意儿。
我开始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偏远的山乡。那里有民谣曰:“沙子垒墙墙不倒,野汉跳墙狗不咬,女子嫁汉娘不恼。”足见人们头脑中忠孝节义三纲五常四维八德之类封建观念之薄,但对端午节采野艾一事却十分认真,远胜过我的关中老家,每到端午节,天刚放亮,便见溪畔、山坡、沟底、峰巅、连山跨岭,到处是采艾的男男女女,太阳还没有露脸,家家户户门前的窗台上,便都有了一束带露的艾草斜靠在那里,村里村外,弥漫着一片野艾的浓浓的清苦味儿。
至今还记得那个挽着裤管,高擎着一把野艾匆匆向我走来的十来岁的小女孩,以及小女孩那一句甜甜的话:我妈说,快给老师送去I
我至虔至诚地伸出了我的颤颤的双手。
不是我已经皈依了释氏,惧怕山妖水鬼的凌牙利齿,也不单是不忍拂逆那母女二人的坦诚的爱心。
说来也许你不信:仅仅为的是那一股浓浓的苦味。
步鑫生在一篇文章里说,他的梦破灭之后,下决心戒掉了烟,目的在于寻找一种卧薪尝胆的感觉,我当时也是梦破之后,心境正苦,苦到不想见到笑脸,以及笑脸一样的花朵,犹如丑妇不愿见到西子姑娘,矮子不愿见到穆铁柱一般。而这艾草的浓浓的苦味正合了我的胃口,只觉得有苦艾作伴,便不再孤独寂寞,心里好受一些。记得父亲每遇生计困难,一筹莫展之时,便握那又黑又苦的烟锅抽个不停,当时我便有几许“腹议”:那么苦的旱烟叶子,有什么好抽的!然而,现在,我明白了。
大千世界,人各有所爱好,鲜花香草比比皆是,而我偏喜欢这苦苦的野艾,这是怎样一种凄凉啊!在那凄风苦雨送流年的时候,在那荒山野岭相对穷的地方,我品尝着野艾的苦味,也品尝着野艾一样苦涩的我的人生之旅。
不期这苦艾把我所读的书也熏得苦苦的,当时我满足于“两报一刊”宣扬的“真理”,总想寻觅自己的结论,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细扣弗。梅林的《马克思传》,克鲁普斯卡娅的《回忆列宁》,以及能看到的其它书。奇怪,簇拥在马克思周围的鲜花不见了,眼前只剩下这些铅字:“马克思由于没有衣服和鞋子而不得不呆在家里。”“成年成十年地为日常生活需要所缠累,为一块必不可少的面包而操心苦恼。”戴在孔圣人头上的那个高得怕人的桂冠也不见了,眼前只站立着一个“斥乎齐,逐乎卫,困于陈蔡之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可怜的瘦老头。关汉卿和莎士比亚堪称历史上争辉东西的剧坛双璧,但关于他们的文字资料竟少得可怜,以至于后人不得不象破译密码那样一点一滴地破译着他们的生平事迹。
痛苦选择了他们,寂寞写成了他们的名字,苦涩的野艾与芬芳的鲜花同在!
岂止他们,整个入类文明何尝不是这样。人们的错误大多萌生于胜利之日,而哲人的闪光的思想却常常发韧于苦难的历程,正是有一部人类不文明史的诠释,人类文明史才显得如此辉煌,人生之旅途,原本是苦艾与鲜花杂陈,艾草丛生之处,或许正是鲜花怒放呢。
有苦艾作伴,我不仅不再孤独寂寞,还获得了某种解脱以及解脱后的满足和希冀——隐隐约约之间,似乎一个新的梦正在孕育。
送你一束苦艾,愿你喜欢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