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站(小说)
秦海燕
我曾做过许多错事,很快都忘却了。只有那年夏天那一件我怎么也忘不掉。
等我走下火车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原来又犯了一次傻劲:我居然提前下了一站!
这是一个孤零零的小站,转眼功夫,站台上已空无一人了。候车室空荡荡的,我把大包小包——一字儿排开在长椅上,查看了列车时刻表,才知道四点多才能有一趟市郊车,而当时还不到两点半。那年我十七岁,还是个女学生。
我坐下不久,忽然来了个女乘务员,“哗啦”一声将候车室的后门锁上了。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从前门冲进来一辆自行车,车上是个小伙。头发老长,脚登一双红拖鞋。他冲到后门跟前,脚撑住地,用手使劲推了推门,发现出不去,便扭转了车头,很快地走掉了。不幸的是他临走时,突然回头瞪了我一眼。
他那“充满恶意”的一眼带给我一种莫明的恐惧。我那善于幻想的脑瓜便趁机开始了借题发挥——我想着这里也许随时都会闯进来一个什么人……
我还没有从这恐惧感中解脱的时候,又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沙一沙一沙”,轻轻的,愈来愈近。我浑身上下所有的神经都绷紧了。
走进门的是另一个小伙:个儿不高,墩墩实实。他留着“小平头”,眼睛小小的,皮肤黑黑的。给我印象最鲜明的是他衣服上那些横的竖的黄道道。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东摇西晃地走进来,一副乐悠悠的神情。见我埋头苦读的样子,便又转身走开了。但走了两步,他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去哪儿?”
“黄山!”——不经意间我居然口吐真言。话一出口,我猛然有些后悔了。
“不是刚过去一趟车吗?你怎么不早点来?”
“我——我下错了站。现在只有等市郊车了。”
“我也是回黄山。”他说。“哎呀,你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我发现他吃惊的时候,眼睛一下子变得又圆又大又有光彩。他仍旧不断地吐着瓜子皮,一片一片到处飞舞。
“唉,有什么办法。老人家恨不能我把整个房子都背走呢。”我故作深沉故作幽默状。他果然哈哈大笑。接着他走过来坐在我的包旁,再接下来的是沉默。沉默中,我的戒备心突然死灰般复燃了,对于刚才的谈话我产生了一丝后怕。我不愿再和他攀谈,便又竖起我的书本用起“功”来。他坐了一会儿,对我说了句“你先坐着,呆会儿有车来我喊你”便走掉了。他一走,我的心立刻格外轻松起来。胡乱地翻着书,我焦急却又不得不极耐心地等待着……
“喂一”
忽然从后门方向传进声音来。我抬头看时,“小平头”出现在旁边窗口上。
“快点!车来了。”
“可门锁着,我怎么进站呀?”
“出前门,往左拐,那边有个缺口。”他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样吧,你把包从窗口递过来,我帮你接着。”
我忽然心里一惊,仿佛大梦初醒。等不及多想,我不紧不慢不冷不热地答道:“不用了,我自己带得动。”
听着这话,他有些吃惊,仿佛没有料到我会拒绝他。但很快他就明白了些什么,脸上就开始红一阵白一阵的。收回伸进来的双手,他尴尬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于是左挎一个包,右挎一个包,再抱上我那二十五斤的面粉袋,走他所说的路线。
我进了站,看见车站铁路上停着一个火车头样的玩意儿,发出“轰轰”的响声,他正在车尾焦急地等着我,眼看着我艰难地迈过一根又一根的铁轨,却不再帮忙。终于走到了,我已没有了力气,只好将包一个一个递给他……
“开车吧!”他冲前面招呼了一声,于是这车头启动了。我这才知道他是铁路上的。
他帮我放好包,就和他的同伴一块站到车尾说话去了。车厢里空空的,唯一的一张座位属于了我。我觉着我应该请教一下这位朋友的大名,但一路上,我心里却一直嘀咕着“一个女孩子问一个男孩子名字合适不合适”。不料,不等我“嘀咕”出个所以然,车已到站了。他帮我搬下东西,说了声“你往前走,前面有三轮车”便朝着与我相反方向的大踏步走了。片刻功夫,他已消失在人流中。
我忽然觉着自己是这样的可笑,仿佛刚才的我无时无刻不在扮演着一个自作聪明而实际上愚蠢透顶的傻瓜的角色。而且,我又觉着我的对于他人的戒备心、怀疑感变得那样叫人讨厌!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歉疚,觉着一时间我于他犯下了很大的错误——我方才竟是那样无情伤害了他,伤害了一个极爱帮助别人的青年。还有,还有那个无端受我猜疑的长发青年……
不错,我过去是做了许多错事,而且其中的很多我已不大记得了。尽管我常常后悔,常常忘却,然而独有这一件事,却一直让我受尽了折磨。它教我时时想起我于别人曾经犯下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这错误使我终生惭愧不已,永远忘记不得。
(作者地址:陕西师范大学134信箱)
点评孤独少女的恐惧将好心人的帮助拒之门外,这曾经是一个新题材,但写得多了,便显得老了。好在作者细腻的内心独白让这个老题目增色了许多,文章虽长了点,读来却不感厌倦,且有身临其境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