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眯眯

柳中秋

听说，那天张眯眯是说了一句话。说的什么？当时在场的人都讳莫如深。

张山伟不叫张山伟叫张眯眯，自然要因了眼睛的缘故，但我见过这位身板不太壮实，样子带有土气，40多岁的汉子后，便问同宿舍的李师傅：他眼睛并不眯眯嘛，为啥被叫做张眯眯？李师傅用一种鄙视的口吻说：晚上你看他喝酒就明白了。

在单身楼串房间是很方便的事。很快便知道张山伟有个毛病，一到晚上九点左右，便黄瓜土豆或凉拌或炒总之很简单的一个菜，方凳上一摆，小椅子一坐，茶缸子盛酒就独饮一番。别看他做酒杯的家什大，床头还立着个装十来斤散酒的塑料桶吓人，其实每次从不超过2两酒，且不邀请人。

张山伟喝酒的时候，那绝对是眯眯着眼睛，慢悠悠地有滋有味一喝就是个把小时，很少讲话。偶尔有人用好奇或嘲笑的口气说他会享福，他就轻松地反问一句：你知道我多会儿死？而且无论谁问都是这么一句。人没到死的那一刻，谁知道谁多会死呢？于是问的人便不再往下问。为此，楼上的人大多瞧不起他，说这人很怕死。不说他喝酒是习惯而称作毛病，叫他张眯眯。

其实，张山伟在另外两种情况下也是眯眯着眼睛的。当那帮老单身们凑在一起讲起老婆、孩子时，他在场也是眯眯着眼睛静静地听，从不插话。再有就是工作中的一些事情，要是你不占着理而他认真起来，不管你是吵是骂是威胁，他声不高，眯眯着眼睛不吵不骂就只重复那几句占着理的话，跟你较真章，很得罪人。不过在这两种情况下别人不好说什么，因此也就不大提他眯眯着眼睛的事。但不叫他张山伟叫张眯眯已是定局，连我也这么叫。

那天，张眯眯也随了大家去水库玩。快到他喝酒的那个时刻，他就离开沿着堤的台阶往下走。一位农村少女却闷着头往上跑。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扑嗵”一声，少女就一头扎进深深的水里。

“有人跳水自杀了。”不知谁撕裂着嗓子一声大叫，堤上的人立马乱了起来。有人嚷嚷着打电话报警。有人叫着赶紧找船。有人就说山沟里哪有船。有人就建议找能捞人的钩子。也有人立在那儿傻了一般。

张眯眯是听到声音急步跑回堤上，见此情景很生气地说了一句，便瞄着水面那越扩越大的涟漪中心跳了下去，只是他和少女一样再没有露出水面。

人打捞上来后，大家才知道张眯眯上不来的原因，那少女象爬树一样双手箍住他的腰，双腿盘住他的下肢，结果两个人都死了。

被分开的两具尸体躺在堤上。少女脸上定型着一片惊恐的表情。张眯眯的表情和平时倒没有太显著的区别，只是那双眼睛从来没有象现在睁得那么大，直楞楞地瞪视着天空。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只有那对丧失女儿的中年农民夫妇凄惨的哭嚎声和充满后悔的唠叨，其中重复地夹杂着一句话：死女子你还连带着害死了一个好人。我注视着张眯眯的那双眼睛，心里在想怎么会串出这样一条线：怕死的人——舍身救人——好人。

张眯眯火化的那天，大家不约而同地都带着一瓶酒，恭恭敬敬地放在他的身边。开追悼会的时候，大家又都落了泪。我泪眼模糊时还在想，张眯眯那天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呢？

后来，李师傅终于告诉我，张眯眯那天说的话是：哪有象你们这样救人的。李师傅还说，其实那天是想跳下去救人的，临跳前犹豫了一下，腿就沉沉地再挪不动。山伟不该死的，我们几个的水性都比他好，否则也许不会死人的。

面对李师傅那张充满懊悔的脸，我无言，眼前总晃动着那一双眼睛，眯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