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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1992年12月01日

陕西工人报第4版 忆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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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翻页

本版导读

第4版
04

忆路遥

路遥,姓王,原名王卫国。1949年生,属牛,是冬天的牛,故没有青草吃,啃的是干草。又出生在陕北清涧贫瘠的土地上,便很吃过些苦。1967年,他由一个知青再到延安大学中文系毕业,便在27岁当了《延河》编辑部的编辑,然后便写小说。小说《人生》到处转载,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并改编成电影获国际大奖;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创作六年计150万字,获“茅盾文学奖”,他本人也被陕西省推评为有特殊贡献的科技人员。是我省作协副主席,更是我国著名作家之一。

不幸路遥患肝病,于今年十月由延安辗转至西安军医大学住院,省委省政府曾拨专款数万元全力抢救,但终因肝硬化腹水,医治无效,于1992年11月17日8时20分不幸英年早逝,享年43岁。

为纪念著名作家路遥,本报本版今日特发表几位文学界朋友谈路遥的专稿,以表怀念。

——编者

叶广芩

我去省作协大院,在一间小平房里见到了路遥,他正趴在桌子上写《平凡的世界》,桌上一瓶墨水一叠稿纸,臀下一把吱吱作响的木椅子,身后一张用砖支就的板床,上头乱七八糟扔了一些书,除此而外,屋内再无其它。当时正值深秋,作协院里满地都是落叶,树也都秃了,静悄悄一个人也没有。我觉得挺凄凉,就对路遥说知情者知道你在写小说,不知情者以为你在写检查呢。他说写小说跟写检查没本质区别。他愿意一个人在小破屋里写,今天正巧开门透气被我撞见了,平时他都是关着门,谁也不让进。他写东西时不愿让人看,吡牙裂嘴,时哭时笑,太难看……我只感到当作家实在不易,文学这碗饭不是好吃的,得守得住寂寞,耐得了清苦,没毅力不行。

一个天气阴沉的中午,路遥跟子心来到我家。进门时路遥脸色颇难看,他说心情特别不好,子心也吭吭叽叽的不痛快。一问,原来是刚参加完西大蒙万夫老师的追悼会,由火葬场直接来的。当时我家里还坐了个专门研究路遥和贾平凹作品的日本姑娘吉罔由纪。路遥发了一通生命苦短的感慨,把我的心也闹得慌慌的,惨然之外便是时不我待的紧迫。

如今,人生瞬间即逝的语声尚在耳畔,我在日本刚为吉罔由纪送了葬,回来又送路遥去了三兆,一切是这么突然,让人始料不及,难以接受……

这大约就是人生吧。送走了别人,自己还得朝前走。

孙见喜

他有一副好嗓子。浑厚,唱起来似木桶震响。那一年在毛乌素沙漠上,他领唱一支团结的歌,很兴奋,大家也似狂了,在沙地上翻滚,贾平凹连塑料凉鞋也找不到了,是子页从沙梁上刨了出来。

那是陕西省长篇小说促进会。打那后,路遥开始了《平凡的世界》,平凹开始了《浮躁》,还有其它的文友也都下了操弄长篇的决心。

那个会上,大家决定搞一个篝火会,由我和路遥、徐子心去弄柴火。我们拉了架子车,走到一个村子,路遥就去敲门,问人家院场里的柳树棍卖不卖,然后搞价钱,交易不成,他又去敲第二户人家。这桩交易谈得很苦,至少和十户人家讨价还价,路遥比划了无数次指头,那严肃的样子很象在牲口市上买羊。因为经费的关系,我们想买一些质量要好的数量要多的而且尽量干一些的木棍柴。因为路遥真诚认真的工作,我们如愿以偿了。

晚上,天上圆月如鉴,地上海子清沏,我们围坐在沙地上,大家一起唱歌,一起磕头,一起为一位刚刚跳海子自杀的陌生青年安魂。路遥在我们中间,是一位普通的弟兄,遇有事故,他出面去调停,使我们甚感愉快。一次,返回时丢了一位女作家,大家十分着急,路遥说,大家别乱跑,我去找。果然就找到了,是因为一条黄狗卧在路中挡道,胆小的女作家就在狗那边发慌,路遥去挡了狗,救出了女作家。

如果说陕西作家群是一堵墙,路遥则是墙里的柱子;如果说陕西作家群是桥墩,路遥则是水泥桥墩里的钢筋。

商子秦

“我要在你们这儿,就是骑自行车,也要常来这山里,来读山。”一直紧盯着车窗外的友人突然说话了,说话时,他甚至没有转过脸来。

读山,讲得真妙,许是因为哺育他成长的陕北绿色太少了吧,那几十里不见一个村落、一棵绿树的荒原,那连绵无际的毛乌素大沙梁,所以在秦岭山中,他才显出这样的沉醉。

“不,那也是一种美,和这种美一样。”他仍头也不回,简短的回答着。似乎我明白了,也许他就是一位大自然的儿子,只要回到大自然之中,他便显出一种近似赤裸的纯真。我不禁想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常常一半年,他都难得从建国路走到钟楼,他也许天然就属于山野和山川,属于黄土高原和大漠吧。

小车在盘山公路上绕行,他看着窗外,望着这山毛茸茸的轮廓,似宣纸上水墨晕染出的特殊效果;望着眼前由苍绿、嫩绿、翠绿、碧绿交织成的绿色博物馆,任身心和神思,都在这绿树青山松弛和休憩。

车到秦岭山口,在高矗的书有“秦岭”大字的石碑前,为他拍张照片,不巧一位老乡赶来一大群牛,几头犍牛不客气闯入镜头,同行有人要去驱赶,他却说:正好,拍吧。待照片印出,他坐在碑前台阶上沉思,身旁几头悠然的牛,有人开玩笑说,照片最好名做《弟兄们》。

翻过山哑,到密林深处,小车停下,这儿泉声淙淙,浓绿欲滴,他找了块青石坐了下来,许是习惯,下意识叼上支“阿诗玛”,正待点火,司机嘴快,只说了声:林区!他会意地点点头,把这支未点燃的烟叼了许久。

下山路上,他似乎轻松了许多,一路上哼着信天游,偶而也哼哼流行歌曲。在一处石崖亭,他下车走了过去,突然他贴紧山崖,双臂张开呈十字状,拍下这样一张照片,似乎和秦岭溶为一体。

正巧,一位药农走来,他主动和老人攀谈起来。问山中有什么药,一天能挖多少,住在哪儿,当他听说老人就住在公路边,从这儿走下山要一个多钟头之时,便招呼老人挤上了车,不到二十分钟,车路过村庄,老人到了家门前。老人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让他乘车这位莽实实的穿着短袖汗衫、短裤的中年汉子,就是获得茅盾文学奖的著名作家路遥。

周矢

那天和他一起上楼,才走到二楼,他就停下来,扶了我的肩,说要歇一下。问他什么病,他说喘,不知是心脏还是肺脏的毛病。但却没有说到肝有毛病,不料他竟因肝脏而去了。

酒伤肝,其实他早戒了酒。吃饭的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喝酒,他说不敢喝。我说这是洋河大曲,是好酒。他说好酒更不敢喝。今天是人家请客,有好酒,可以放开喝,明天回家了,自己请自己,几十块一瓶,怎么喝得起?当时《喜剧世界》的副主编金铮在场,金铮说:过去,路遥很能喝。当年在延安,他和路遥两个对喝啤酒,两个人一共喝了三十六瓶,一人十八瓶。但这几年路遥确实把酒戒了,一口也不喝。

他戒了酒,却戒不了烟。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是一九七九年,他抽金丝猴烟,不带过滤嘴的。后来逐渐提高,《人生》改成电影的时候,稿费丰足了些,他抽红塔山。开始,他嫌有过滤嘴的烟不过瘾,无论什么烟,都摘了过滤嘴。最近这几年,他不摘过滤嘴了,就那样抽,一根接一根,抽得很凶,自己说一天要抽两盒以上。烟的牌子,是又从红塔山降到红梅牌了。说挣的钱不够。还给我算过一笔稿费的帐,果然是身无分文。他说他想挣一点钱,买烟抽。后来当了“有特殊贡献的科技人员”,每月有一百元的补贴。我想,他可以买三条红梅烟抽了。可惜他只享受了不到一年,就完了。似乎太短了点,很感到他运气不好。最为他难受的是,在抢救期间,不准他抽烟,他怎么熬过这几十天的呢?他真可怜。

去年夏天,《甘肃日报》向我约一篇写路遥的文章,我去找他,问他的出身,学历,成就,他都对我说了。也说到喝酒。我在那篇文章中还说他的肝功能很好,现在看来显然是错了。我还问到家庭,但他谢绝了,一句也不说,一句也不让写。他有一个女儿,当然也有一个妻子。这方面有许多传说,我曾想请他证实。但他却一句也没有透露。因此,那些传说,于我仍旧是一个谜。近来听说,就在他这一次住院的时候,妻子和他协议离婚了,不知是否确实。今天又听朋友说,在三兆开路遥的追悼会的时候,他妻子从北京赶来了,哭得很惨。我于是想,人大概都如此,失去的总是最值得珍惜的,只不知他未成年的小女儿怎么办。

一月二十一日他的遗体告别仪式,我本来是该去的。但因为我在三兆有一段痛苦的回忆,心里实在很怯,怕自己再一次失态,终于没有去。本来真想在他的灵前说一句感谢的话,感谢他在我申请加入全国作协的表格上介绍人一栏里签了意见,盖了章,便也没有说成。许多人远远看去以为路遥是相当骄傲的,难于接近。我过去也这么想。但这几年我与他接触得多了,有时整天整夜在一起,才发现他很平和,很好接近。我想告诉大家,路遥是一个平凡的人,是一个好人。只可惜,这个平凡的世界似乎不那么爱惜他尊重他,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令人悲伤的事。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他就死了。

人世间专栏 责任编辑 周矢

本版照片郑文华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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