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秘史

邢良俊

近几年，以乡土小说饮誉文坛的作家陈忠实一度“失踪”了。今天，当他郑重地向读者奉上长篇新作《白鹿原》（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时，引起了一片赞誉之声和评论界的普遍关注。这部作品不仅保持着作家一贯的凝重，稳健的风格，同时在深度和力度上也有较大突破。

正如《白鹿原》题说中引用文学大师巴尔扎克的著名论断：“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白鹿原》便是东方睡狮中华民族由沉迷到觉醒到愤吼的一部悲壮史诗。在小说中，历史不再是任人打扮的少女，小说家也无意用简单抽象的断语阐释自己对历史和造成历史的各种社会力量的褒贬。历史的自然光折射到在分省地图里都查不出位置的白鹿原，作家准确地捕捉到它，将这束光聚射到一组活生生的，有灵魂有信念的血肉之躯上，当我们回望这个人群的荣辱兴衰时，方能真切地感受到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华大地上发生的那场痛苦的裂变是怎样地冲击和改变着人们世代恪守的道德观念和生存方式。从晚清到人民共和国诞生，像一部多幕剧，背景和人物关系不停地变换，组合一分化一组合，戏剧冲突此起彼伏。但这绝不是戏，而是史——一部充满刀光剑影，火热斗争的民族秘史。

故事起始，主人公白嘉轩不惜破财，先后娶进七房妻室，顽强而认真地实现传宗接代之人生大要，几近破产，而广种罂粟（大烟）的收益使他得以重振家业。做一个人人敬慕的仁义地主，保持“耕读世家”的殊荣，巩固自己在宗族中的家长地位并维系严格的族规，是他毕生的理想与追求。另一名靠勺勺（当大师傅）起家的地主鹿子霖阴险狡诈，悖德乱伦，成为宗族中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但是，不论二者明里联手，还是暗中争斗，均无法阻止辛亥革命的大潮将他们的子女裹出白鹿原，冲进各种新思潮的旋涡。严峻的政治和军事斗争造成了白、鹿二姓几代人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与恩怨。如同一团乱麻似的人物关系，恰是那个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忽而合流，继而分解的社会大矛盾体的写照。

不回避任何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是作家面临的难题之一，如若处理不当，小说就会消失在史料的迷宫里。《白鹿原》大跨度地表现了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在古老闭塞的关中地区的深远影响。在这里，作家巧妙娴熟地缀连起一幅又一幅历史性画面，简约而不失鲜明。　“二虎守长安”是近代史上一次著名战役，铺陈开来，就可写成一部大书。作家没有正面描写西安被围8个月中，杨虎城、李虎臣如何率领守城军民浴血奋战，仅以围城军阀镇嵩军头目求朱先生卜卦，而朱先生与之巧妙周旋，交待出军事形势的严酷，然后就写解围后白嘉轩进城找女儿，把读者直接带入劫后的西安城。一向娇生惯养而今作了义务抬埋队员的白小姐出现了。她对如山的尸首司空见惯，竟能带着一身尸臭而香甜的大嚼馍馍。看到这里，谁还能忘记这场战争的血腥气？

历史无情。基于这一科学史观，《白鹿原》的笔调格外冷峻。作家似乎是铁石心肠，在长达数十万言的篇幅中，几乎纯客观地，不加一个惊叹号地陈述着，一任读者在情节的波谷浪峰间大起大落。正如朱先生所言，白鹿原是一只鏊子。这鏊子翻烤着小说中的男男女女，也翻烤着读者的心，在翻烤中，激起人们对历史的深刻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