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名(散文)
○李文举
我的小名叫聚厚,听母亲说,是父亲生前起的。好象父亲来到这个世界上,专为我命名而来,待我生下不到九个月,他便匆匆离开了人世。村里长辈们呼我厚,母亲亲昵地喊我厚娃,只有舅父石家沟的人叫我聚厚。聚厚的本意,想来希冀我能集聚丰厚的财产,也不枉这个三世单传的后人为祖宗换换门楣。然而惭愧得很,如今我年逾五十,除了几摞书及一些生活所需之物,别无他有,大半辈子过着清苦日子。
及长,我上学读书了,依族谱生、广、文武排行,才取了现在这个大名,但仅限于老师同窗叫。弱冠之年,我进省城读书,成了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回家后,一些兄嫂忽然改口叫起我的大名来。我初听,觉着不顺耳,但继而又飘飘然矜持起来,似乎自己乳臭已干,脱离褓襁,长大成人了。但母亲仍叫我小名:“你长的再大,在妈的眼里,还是娃。小名是你父亲取的,我要叫到底。村里人看着你长大,还是叫小名己(ji)。”真的,我以后毕业、工作,回到故里,一听乡亲叫我的小名,飘荡、落寞的心绪如同得到了归依,这大约便是灵根的呼唤吧。
“大乱之年”,我被处理回乡,接受劳动改造。村子里的年长者,出于对我的同情,叫起了我的大名,而一些年轻娃娃见了我却厚长厚短。为此,引起了妻子的愤慨:“小名是他们叫的么?没一点规矩。”
我苦笑道:“规矩归孔夫子‘克己复礼’那一套,如今世道讲‘造反’,儿子都造老子的反,还讲什么对人的尊重;名字嘛,就是人叫的,叫猪叫狗都一样。”
春秋代序,阴阳潜移,母亲已谢世有年,我艰难地在人生的旅途中跋涉。有一天我忽然感到我的大名,人们已叫得稀少,被“老师”、“老李”、“X长”所代替,至于我的小名,连我本人也模糊淡忘了。
二月早春,寒气未尽,我趁开省政协会的机会回了趟老家。楼房、新道如同嫁娘头上的簪花,光灿灿一改我儿时故里模样,唯有我那三间破败的老屋,萧索的深院,可怜兮兮地挤夹一隅,分外扎眼、难看,然而我觉着格外熟悉、有情。门前那一株老槐,依然挺拔,指向蔚兰的天。我赶紧走上前去,抱住它,依偎它,抚摸它干裂的粗皮,像抚摸着母亲青筋高暴的手臂,“哦,槐树,你还认得我么!”这棵树是母亲由河岸竹园里挖出栽在门前的,当时只是一棵小小的槐,手指头粗,我也才只有六、七岁,可今天它粗壮得合抱不拢,我却双鬓飞雪……
“厚,你回来了!”
听得身后有人在叫“厚”,厚是谁?一瞬间我从淡漠记忆中搜寻出“厚”就是我,我的小名,顿时一颗莫名的心变成了一种滋润,一种欢悦,一种振奋。回头一看,是我的远门“五爸”,我忙走到跟前,见他佝偻的身子,一只眼珠已经塌陷,满脸的皱褶,我几乎认不出了。当年村子里耍灶火,他踩高跷,壮如牛犊,欢似羊羔,有着使不完的劲。昔日英俊小伙子,而今是行动蹒跚的衰翁。
“五爸,你今年高寿?”
“七十七岁了,老了。你看你,是我手上的娃娃,如今头发也白了。”
五爸喊我一声小名,这一声把我喊回了童年,喊到了乡党中间,我忙走进家院,像倦归的鸟在寻觅幼雏时凄落的残枝;爬树采香椿,破窑里捉蟋蟀,读过的旧书,母亲纺线的身影……这丝丝缕缕割舍不开的如烟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呵,这是情的柔韧,还是爱的珍藏?
五爸是今天喊我小名唯一的人,我仿佛变得年少,腿脚灵活,眼睛亮丽,青春的血液在流动奔突。这一声催促我赶紧抓住岁月的衣襟,把自己的枝叶再向上伸展,去拥抱那遥远轻淡的晚霞。
家乡是我的母体,小名是我的灵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