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寞庄后山不老
杨乾坤
寄寞庄,超耘先生书斋之名号。
超耘体貌特出,豪爽侠义,喜交友,善著文。因姓屈,尝以屈子自道。记得十三年前冬日,在《陕西工人报》复刊前夕,我奉命去商洛联系组建作者队伍事宜,到商县,高信兄告我,一定要去丹凤,那里有位屈超耘,并言其创作甚丰云云。听罢我便商山早行,人迹板桥霜。其时他任丹凤县文化局长之职,寒暄过后,他即召集当地作手,鼓励他们为报纸写稿,内行人,内行话,当时我想,让他当文化局长,太称职了。但后来不知何故,他竟被免职,理由堂皇得很:年龄偏大,文化程度偏低(无文凭)。遂打发他任了个相当冷的职务,孰知在此任上,他又走南闯北、增广阅历,笔墨又在胸中涌动。
1984年,《西安晚报》扩版,副总编高平约他写杂文,他遂以“寄寞庄杂记”专栏开张,胸中勃然不可磨灭之气,手中那左右逢源之笔,发而为文,直是骇俗。观其大作源源而出,我修书以贺,并对其“寄寞庄”狐疑:“寄寞者,寂寞也,清平世界,朗朗乾坤,问兄缘何寂寞?”后来他解释,寄寞确是寂寞之谐音,其本义却是要耐得住寂寞。我知道超耘命途多舛:十七岁人商州,二十八岁时被无端内部控制,一控制就是卜五年!呜呼,风华正茂之时遭此厄,不意竟延及壮年!他英气逼人,写过小说散文、编过剧本,因被剥夺写作权利,致使作家梦破于当圆之时,堪喜苍天有眼,使他不经意写杂文而终以杂文家名之。
超耘博闻强记,好读书,凡事好刨根究底。言“竟陵派”,他执意寻到了谭元春给爱妾剪剪修造的剪石台;喜范仲淹,非要弄清岳阳楼上木刻书法《岳阳楼记》真品赝品的来龙去脉;登天竺山,竟将某老尼之事详尽录记;平凹写《鸡洼窝的人家》,他又将生活原型换老婆之事搞得清清如水。更加之思想敏锐,心忧天下,故而写起杂文来若烹小鲜,洋洋洒洒,旁征博引,议论常出人意表之外,用刘勰的话说,就是“思瞻者善敷”。公务之暇,每隔三五日一篇,一篇既成,即飞往东西南北中,文章不时见于报章杂志。某年,《文汇报》杂文征文,名家林立,他在中奖者中竟荣登榜首!其时超耘年已知天命,被戏称为“新秀”。
我与“新秀”也过从日密。八六年七月七日,正值高考第一天,超耘忽然来西安,我愕然日:“虎侄今日高考,兄为何到此?”超耘笑道:“我在家也不能替他考试。”随即又言归正传,谈起了杂文,临别相约,另选时间大谈。翌年春月,超耘、中山、涧菁和我四人相会于商县,把酒论文,品评人物,衡量得失,鉴赏作品。室外春风陶然,山色可人;室内谈今论古,雅怀共伸。白日论讨,晚上同其相步于商山之畔,杂花生树,芳草萋萋,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一日不足,至三日;三日不足,至五日;五日不足,直至第七日方依依而别。自此之后,超耘文章更是滔滔汩汩,不择地而出。超耘言,将其杂文集以年份顺序编次,均命以《寄寞庄杂记》,以一二三四集次序出版。他已出的第一集所收文章,我大都熟悉。观其杂文之特点,则是思正思赡思奇;其杂文观,依然遵循迅翁之教诲:“和现在切贴,而且生动、泼刺、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思正者,于世有益;思赡者,天上地下、古今中外,皆可应之于手而人之于文;思奇者,常震聋发聩。其文质而朴,流而畅,文字如言语,言语不媚俗,更不阿附权贵,文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有论者曰:超耘宜作领导者之参谋。此言果不虚,人商州几十年,他不仅埋头实干,颇有业绩,又多谋略,在不少事情上,确实起到了参谋之作用。又因他为人豪爽且厚道宽宏,又以助人为乐事,故尔商洛籍作家群中,大多数与之关系甚密。一日,在他办公室里,我见到商洛文人画士为其所作之《咏牛图》及数款题诗,大有感触,便不揣浅陋,聊书数语云:“超耘兄处有友赠之咏牛诗文画图,以牛喻人,腕底极是中正。二十余载弹指间,今日展读,多有感慨激奋,遂赠七绝一首,略表寸衷:白甘草具意平悠,血乳赐人竟未休。磊落一腔高格调,地文天采蕴风流。”写毕,二人相视而笑。笑罢,他又道,要将杂文触角伸向历史领域,拟写读通鉴新论五百篇。《资治通鉴》乃宋人司马光之杰作,卓然于史林,我笑谓:“兄欲傲王夫之论通鉴,其心可谓野大。”孰料言犹未已,“新论”便源源问世了。
日前,超耘来访,神采飞扬,卸去地区文化局长之职,无官一身轻,他更有了一个雄心勃勃的写作计划。年届六旬,而壮心烈烈,不知老之将至,究竟是何缘由?正寻思间,猛记起他门上的对联:“寄(寂)寞庄后山不老,布(不)闲巢前水长清”。顿悟:大气磅礴而志存高远,此正是有为者之所为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