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小镇
薛海春
30年前,我怀着复杂的心情,乘木船沿黄河顺流而下,离开了吴堡岔上这个故园小镇。说是小镇,也是码头,说是码头,也是小镇。它东临黄河通往太原;北靠佳县直达榆林;南接吴堡可通延安,实实的一个三岔路口。古往今来,虽非边关要塞,但也确是兵家必争之地,只近代红、白两军,国、共两党,以至毛泽东主席、贺龙元帅都曾在这里驻呈。日本鬼子侵华时,对小镇垂涎三尺,用大炮炸毁黄河西岸的28只木船,但始终没有渡过黄河。翻开历史的画卷,小镇栉风沐雨,记载着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故事。
小镇座落黄河岸边,南面一座石峰,北面一座石峰,两峰对峙,其形似鹰、似犬、似塔、似亭,巨石悬卧,峰棱露角,危危欲坠,令人惊恐。一条小溪顺南峰脚下缓缓流过,直入黄河。两条不规则的小街南北坐向,街房比较低矮,有砖砌房屋、有石砌窑洞,店镇不多、不大、不齐、不整,有的顺山势而筑,有的就石台而立,远看似亭台楼阁,彩凤飞虹,近看错落而有致,弯曲而宽阔。每当日出三竿,店门渐渐打开,日头偏西时分,店门又渐渐关闭。平日街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往来的也都是本镇居民和临近的村民,只有四、九逢集,行人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秦晋两省、佳吴两县离镇三、四十里远近的人们纷纷前来赶集逛会。男人多是身披白板没面的、羊皮袄,胸前对襟处白格生生的羊毛坦露在外,显得剽悍而神勇,开脱而潇洒,头上缠着雪白的羊肚毛巾,显得壮壮实实,精精神神。中老年人一般是纯白色毛巾,青年人一般是带三个蓝道道的白色毛巾,乡里人一般毛巾结落在额前,河畔上的人一般毛巾结落在脑后;女人穿着倒也时兴,乡里的多是大红大绿,河畔上的多半清淡素静。头道街尽是百货、旅馆、饭店、农村土产交易场所;二道街多是加工作坊,有弹棉花铺子,有染布铺子,有裁缝铺子,有理发铺子,有修鞋铺子,有铁器铺子,有木器铺子,有瓷器铺子,虽没有头道街热闹,也并不冷清。两条街的东头是黄河堤岸,岸上靠北有一座戏楼,唱大戏、放电影都在这里。站到堤上,不是看大戏,看电影,便是看山,看水,看拉船,看艄公,每逢赶集遇会,艄公们也偏偏来凑热闹儿。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时小镇还不通公路,经销货物全靠水上运输,因而人们把航运看得很重,可是黄河没有固定的航道,水深浪急,变幻莫测,航运十分艰辛,一不小心,就会船毁人亡,整船货物被黄河吞没。接连小镇的河道正是黄河九曲中的一个陡坡,艄公们必须一鼓作气把船拉过陡坡,才能到达港湾。这时艄公们往往视堤岸上的人群如草芥,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套着纤绳,五体投地,使出吃奶的力气,穿过人群,穿过街道。男人们则见怪不怪,女人们则双手掩面,从指头缝里偷看着艄公们黑红油亮的胴体。戏楼南面是一片小小的槐树林,树林西头是炭市,我父亲当年就是炭市的“掌柜”,相当于现在的“老板”。镇西坐北向南有排崭新的砖厦石砌的窑洞,便是区乡政府、中心医院、粮站、银行、邮电所。镇上白天显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每当夜幕降临,全镇一片漆黑,各家各户,点燃油灯,远远望去,犹如萤光、稀稀疏疏,微微弱弱,夜愈深,愈寂静。只有湍急的黄河涛声依旧,岸边小木船上随波摇摆的汽灯,宛若明星,照得河面一片亮光。这便是当年留在我脑际里的故乡小镇。它很古老,古老得象博物馆里的文件;它很可爱,可爱的使人难以忘记它的颜容。
30年后,当我再度身临小镇的时候,我象是来朝圣的,我象虔诚的宗教信徒一样来感受人生摇篮里曾有过的一片火热生活的温馨,来瞻仰革命领袖们曾走过的一段峥嵘岁月的辉煌。可是,当我来到了小镇,巧遇逢集,竟忽然被一种巨大的生动的神秘的感觉所震惊,震惊之余,我疑惑了,疑惑我走进了现代化的都市,而不是乡村小镇。
昔日小镇周围的黄土地,现在碧绿碧绿,杨柳成林。南北石峰之下,黄河岸边的一条笔直的国道穿堤而过,一排排大小不同、色彩各异的机动船只停靠在黄河岸边,有的装货,有的卸货,有的往来渡人,男男女女,上上下下,码头一片繁荣景象。艄公变成了船员,大都年轻,有知识,有文化,西装革履,穿着考究,说话文明,待人礼貌,精尻子穿街道的故事不见踪影,一曲“纤夫的爱”吸引了船上船下的不少观众。
要进入街道,必须过一座单孔钢筋水泥结构的拱桥,桥面平整宽阔,两辆汽车可以并排行驶,外地来的人都在这里照相留影,背景真山真水,有桥有林,画面清晰,丰富多彩,远远胜过城里的假山公园。据说这座桥是改革开放后集资兴建的,桥上没有刻字,有的说是“纪念桥”,有的说是“幸福桥”,南北飞架,象一道彩虹,站在桥上,好似进入太空的露天悬空走廊,俯视小镇,斑斑驳驳,风云变幻,绚丽多姿,它牵着历史,牵着命运,一头连着过去,一头连着现在,一头连着昨天,一头连着明天,我相信从这里定会走向未来。
走进街道,迎面而来的是一片树林,林内便是畜市,牛、羊、猪、驴,家禽鲜活,应有尽有;树林西边是瓷炭市场,老板伙计正在讲价钱揽生意;树林东边是肉食蔬菜市场,各种肉食,鲜活鲜嫩,各种蔬菜,水气淋淋;树林北边是正街,铺店林立,彩旗招展,瓷贴铺面,引人注目,远远望去,人头攒动。公路上汽车的呜笛声,市场上的叫卖声裹在一起,响彻天空。人是多了,人也富了,然而皆不悠闲,节奏明显加快,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山西客、陕西客、塞外客、本地客,人流如潮,往来穿梭,还有地质勘探队的,油田钻探队的职工也参和在内。有说乡土话的,有讲外地语的,有的似学者风度,有的似经理老板,他们为所求而来,为所得而去,各有各的任务,各有各的目的,彼此互相依赖,彼此互相满足,买卖交易,触目皆是,高声喧哗,煞是热闹。男人们多为牛羊肥瘦、皮毛优劣,争执不已,争辩不休;女人们多为布料的艳淡、质量的好坏、尺寸的长短、价格的贵贱,挑挑拣拣,讨价还价,她们说起话来,嗓门调得很高,都想占过上风。如此吵吵嚷嚷,沸沸扬扬,把一个小镇喧嚣得无一处宁静。待到日头偏西,该卖的大都卖了,该买的大都买了,浑身轻松多了,肚子也该叫了。于是,各自寻求合适的饭菜充饥。只见,经济条件差的,找个小吃铺,大碗大碗地去吃荞面恰体羊腥汤,或者去吃芝麻烧饼、夹枣烧饼、千层油饼、羊杂碎一类的食物;经济条件好的,结朋携友,挺胸走进餐馆,三盘五盘地点菜,然后再要一瓶白酒,数瓶啤酒,猜拳行令,热闹一番。到了夜晚,灯火通明,彩电普及,家家户户,欢歌笑语,音韵在悬空汇流,歌律在山间回荡,人们沉浸在一片甜蜜之中。
小镇变了,全都变了,变得年轻了,变得英俊了,变得英姿飒爽,变得生气勃勃,仿佛一个青年小伙,试图一展未来的风采,仿佛一个黄毛丫头,出脱成一个迷人的美女。